魏楚欣赶出来时,但见着几个士兵扶着浑身是血的如燕,军医急忙的围了上去。
卸下铠甲,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袍子,那袍子已经被染的失去了底色,粘连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看得人揪心。
同数以万计的胡人正面肉搏,能活着回来的,已是壮士。
平时再是英勇果敢,她也是女儿之身。几名军医围在身旁,畏手畏脚的犹豫着该不该解开她胸前的袍衫。
“起开!”如燕见几人如此,便一把夺过了郎中手里拿着的军剪,霍拉一声,豁剪开了胸前的衣裳。
里面正红色的肚兜混着浓腥的鲜血便是露了出来。
几位军医俱是不敢再看的低下了头。
魏楚欣便是从如燕手里抢过了军剪,伸手吩咐一侧军医道:“金疮药!”
剪开了那粘连在肉上的衫子,蹙眉将布料和血肉分离。
如燕倒是一声没吭,眼看着魏楚欣全力的在帮她止血,她反倒是不领情的问:“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
魏楚欣没应声,几瓶金疮药止不住那大小二十几道刀刀见骨的伤口,浅眉凝的更深,她用前大襟擦了擦满手滑腻的冰凉鲜血,用牙齿将包捆着针囊的带子解开,抽出一根银针,想暂时封住如燕的经络。
“不好好在后方待着,谁让你来这里添乱的!”见魏楚欣迟迟不肯应声,如燕便是紧紧的攥住了她的胳膊,“赶快给我走!”
“松开我!”魏楚欣手里正拿着一根针,如燕一激动,伤口处的血便往出爆涌,她便是抬起了眼睛,直视着如燕,又说了一遍,“放开我,请你不要给我添乱!”
“你想死在这里么?”如燕便是一把甩开了她,回身命令站在那里的小校道:“赶紧把她送出城去,别让她在这里添乱!”
听的魏楚欣一时捏紧了手里的针,趁如燕不备,一下便扎在了她的玄武穴位上。
“你!”如燕一时动不了了,拿眼睛愤怒的盯着魏楚欣,开口厉声吩咐那小校道:“没听见我的话么,还不将她送走!”
如燕平日里治军极严,那小校不敢不听吩咐,一时走到了魏楚欣身旁,商量着要带魏楚欣走。
魏楚欣不顾那小校的好言相劝,只手脚麻利的帮如燕处理着伤口。
如燕气得眼里冒火,又喊那小校道:“挺大个男人你连一个弱女子都带不走么,直接把她拽上马去!”
那小校听着,便吞咽了下,轻拽了拽魏楚欣的袖子,好言相劝道:“元军攻势太猛,垄州即将要成为炼狱,我们都将死战在这里为国殉葬,燕子将军好言相劝,姑娘便随我出城去吧!”
如燕简直是恨铁不成器,怒斥那小校道:“她头发长见识短,你和她多费什么口舌,还不将她直接拽走!”
那小校见魏楚欣无动于衷,便又下了决心来轻拽魏楚欣胳膊。
魏楚欣正是打开了一瓶金疮药,将嘴里的瓶塞吐到了一旁,甩开小校拽着她的胳膊,回头看着他厉声道:“我是医源馆里的头一任掌馆,是现今垄州最好的郎中,我能救你们将军命,若不想眼看着你们将军死,就给我退到一边去!”
那小校听着,怯懦的避开如燕那锐利如刀、盛怒似火的眼睛,询问魏楚欣道:“姑娘还需要什么药,我这就去药库里取!”
魏楚欣道:“金疮药,再多拿一些金疮药过来!”
血渐渐止住了,拿纱布紧紧的缠好刀伤,为系的紧实,魏楚欣手嘴并用,如燕见着她那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气便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让你走你不走,你想在这给我陪葬么?”
魏楚欣暗处里动了动已经肿得走不了路的脚踝,处理伤口完毕,便把施在如燕身上的针悉数拔了下来。
这里如燕重新穿上了铠甲,走到正蹲跪在草垫子上为其他伤员救治的魏楚欣身旁,一把将其拽了过来,“哪显得着你的能耐了,你以为你是谁啊,这才过了几年,忘了当初在常州庄稼地里的时候了?”
魏楚欣便是抬眼看了看如燕,但见她好笑的说:“你是圣人么,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么?先时你还救我,你知不知道当初你被人按在庄稼地里的时候,我就在不远处,如果我及时将你救下,你至于被高承羿给带走么,流言蜚语传得满天飞,你说侯爷到底在不在乎呢?后来侯爷从京里回来,听说了你和高承羿之间的苟且之事,气得将杯都给摔了,你因为此事,被人诟病多年,在京城里,有哪个贵夫人在心里真正看得起你,人前人后被骂狐狸精,你脸皮可是练厚了些许?”
如燕冷笑了笑,眼看着魏楚欣道:“是不是后悔刚才救了我?你不是最擅吹耳旁风么,留着你这条不怎样的命,到侯爷那里告我的状,听没听见!”
“来人,务必将萧元帅之妻送出垄州城,不得有任何闪失!”
“如燕,出了垄州,我也走不……”魏楚欣眼看着如燕,才要说下话,已被如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点了穴位。
身旁校尉听说是萧元帅之妻,这才是牵过了马,带着魏楚欣出了州衙。
心知此时一别便是永别,魏楚欣想回头看一看如燕,奈何却一动都动不得。
在马上,黄沙漫漫,吹落了几行迎风的眼泪。
那校尉帮魏楚欣解了穴位,扬鞭带她奔往了南门武功门。
快到城门口时,只感觉人流如潮,哀鸣哭喊,四下奔逃的百姓,绝望茫然,面无人色。
校尉紧紧的攥着魏楚欣的胳膊,试图带他冲挤出去。
魏楚欣脚踝处如同刀剜针刮一般,在纷乱汹涌的鼎沸人潮中,听那校尉悲声喊道:“夫人,属下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出了武功门,随人群一直往南走,我们在前线会尽最大努力拖延住元军,一定要活下去,逃离这座炼狱,多一个人幸存,我们的牺牲便多一分意义!”
提起牺牲,毫无畏惧。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松开魏楚欣手臂的前一刻里,那名校尉还在喊:“夫人,一定要想办法活下来,马革裹尸,是军人的天职,我们虽然没有机会再活着了,但这场战争需要见证者!”
她本想说出了垄州,她也跑不远了。
只是眼看着他那样盈满期盼的眼神,魏楚欣点了点头。
那校尉拼尽全力的逆着人群,松手之际,魏楚欣便是被人潮冲散得无影无踪了。
……
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路有饿殍,那些体力不支,再没有余力的老弱病残者,不计其数。
恐慌,绝望,茫然,死一般的沉寂,鬼魅一般的叹息。
魏楚欣便混在其中。
途中遇有早已人去屋空,逃往南方的荒村,那些再跑不动了的人,便就势藏匿在了其中。
垄州城中珍宝美女无数,向皇天祈祷破了城的胡人不要追赶到这荒村。
这是绝望中唯一残留的期盼。
只是在第二天凌晨,这样的期盼破没了。
元军首领赫连林蒙已经事先告示三军,攻克垄州之后,准允兵士自由行动,纵性扫索三日。
昨日下午垄州失守,全军战死。
胡军进城后大开杀戮,淫掠无度,满城惊魂。
便有一队人马扫掠到此,满村搜索,破门入市,男杀女拣,丧心病狂,老妪幼童皆不放过,滔天罪行天不可恕。悲哭嚎叫之声直入心耳。
有三两个胡子找到魏楚欣所藏身的茅屋之中。
人高马壮,天气太热,裸露单肩,通连整个下巴的络腮胡子,面带狞笑,手握圆刀。
外屋墙角下奄奄一息的坐卧着一对年轻夫妇,男子先天弱症,濒临死亡,妻子守在其旁不离不弃。
胡军破门而入的那一刹那,两人十指紧扣,闭目等死。
只是让两人没想到的是,胡子在一步一步靠近,淫笑着一把将年轻妻子就势按在了地上。
男子面色枯槁,眼睁睁看着这帮丧心病狂……一时间猩红了眼睛,勃然暴起,握拳朝正狂扯着妻子的禽兽砸了过来,“你们这帮禽兽!”
“夫君!——”
那喊声凄厉悲绝,与之相映衬的,是满茅屋的怪笑胡语声。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刺破了男子的喉咙。
语言可以不通,只是分赃时的贪婪与无耻,却是相同的。
魏楚欣蜷缩在草屋一角,她手里紧紧攥着的那根曾把无数人拽出鬼门关的救命银针。只是此时此刻她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男儿,她恨自己的手无缚鸡之力,如果有一把刀,她一定一刀一刀活剐了这群禽兽。
而她也终是逃脱不过,那连裤带都还没来得急系上的胡人们,在这将要塌方了的茅草屋里竟然发现了美丽佳人,一时圆睁着的眼睛里泛着蠢蠢欲动的光亮,跃跃欲试,狞笑着一走一走靠近这千里难寻其一的猎物。
三个胡人,而她仅有一根银针。
结果不了他们,她只能选择结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