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一辈子不再见了

离京那一天,又下起了雪。

朱红琉璃瓦,茫茫白雪妆,去藩西的队伍蜿蜒曲折如蛇。

再是不愿,高承羿也得进宫来拜别齐国天子。

一时从乘乾殿出来,带领身后侍卫,英姿飒爽的往要宫外走。

行至堕虎门时,却见到了她。

身旁一众宫人,高擎着的凤凰折伞阻隔着漫天的风雪。

冬日寒凉,邵太后微拢了拢身上的胡裘,注目着迎面而来近在咫尺却再不能靠近的高承羿。

形貌依旧。

“臣参见太后。”第一句话,是他先开口说出来的,带着呼送而出的白气与冬日里的万种疏离。

漫天的风雪吹打在他单薄的袍子上,他腰间的那把长刀,染上了朔气与寒凉。

“以后就不在京城了,藩西荒凉,准备了些衣物给你。”太后微微的笑说着,堕虎门之事,让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她忘不了他扼住她脖子时的狠戾与决绝,也斩不断这些年来所沉醉其中的绵绵深情。

“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同孩子似的,身上的伤还没好,又是寒冬腊月的,就非要现在出发么?”即使有十万寒冰铺在心底,在见到他的这一时一刻里,竟是融化殆尽了。

高承羿端立在她的正对面,他的眼眸里装满了皑皑的迷茫,装满了大内皇宫里的一景一致,却独独装不下站在他面前的女人。

宫人递过太后一针一线缝制的衣物棉靴以及由太后一样一样过目的药品与补品,满满当当的装了好大一个包裹。

“不若过完年再走吧?”她的声音很轻,比绵雪落在地上的声音还轻,那里充满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与曾经不顾一切将他锢在身边的处心积虑。

现在这些东西都一文不值了。

她禁锢得了要照顾病母的人子,她也禁锢得了护卫爱人的情痴,当这两者都没有了的时候,当人心底的那盏明灯彻底燃灭了的时候,再淋多少明油也点不着了。

高承羿再没有开口说话,往前走时,势必有要经过她的那一瞬。

寒风冷气中,嗅到的是她身上特有的大齐国里独一份的浅浅香气。

十一年来,没有爱情,却也难逃离掉情爱,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相拥缱绻的,是两具捂不热暖不化的躯壳。

剪不断理还乱的是思念。

看着一步走出一个深深脚印,渐行渐远,离她越来越远,马上就要走出她视线的征人,心底的悲沉竟是那样的牵坠着心胆。

大雪纷飞,她有点呼吸不上来了,寒风殷湿眼底的热泪,摒弃一切,她终是忍不住对着他决绝而去的背影,开口问道:“……还会回来么?”

说出来的话,凝结在了宫墙之内,已经走出堕虎门的他再听不见了。

想来今生今世没有什么比此事更遗憾的了,鼻子发酸,两行清泪就流滑到了唇边,那么的无声无息。

是不是只要早说那么一弹指间,他就能听到了?

悠悠京华路,此会在何年?

一辈子不再相见了么?

……

爱晚居。

魏楚欣站在窗棂下,一时有些出神。

一旁梳儿轻声对她道:“姑娘,吕福今早着人把送过去的彩礼退回来了,并又另传话说想见姑娘一面。”

魏楚欣点头说:“一个月了,是该见一面的了。”

等晚上萧旋凯回来,魏楚欣说了明日要出门的事情。

大夫人亲自吩咐过的,不准她再出门一步,萧旋凯一边喝着粥,一边对她道:“想要出去,有点难办。”

魏楚欣都想好了办法,一时在旁为他添菜说:“后日是十五,就说去庙里进香祈福,你与母亲说说,好不好?”

……

第二日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出得了侯府。

去事先约好的酒楼见面。

走到半路,马车却被人拦了下。

魏楚欣朝外问道:“怎么了?”

外头梳儿道:“是史老师傅……”

就近找了一家茶楼,进了一间僻静的屋子。

一到里头,不等魏楚欣说话,史老师傅便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后面梳儿和石榴要扶人起来,魏楚欣却是道:“到外头守着,有几句话我要单独和史老师傅说。”

梳儿和石榴应了是,走了出去,并将房门关好了。

魏楚欣站着的地方,正对面是一扇窗子,上头糊着半透的纱纸,影影绰绰的能看到外头的街景。

魏楚欣就眼望着那模糊的街景,轻叹了一口气说:“这世上的人事也好,景色也罢,真真假假的,有时候眼见是真的却未必是真的,心以为是假的也许又是真的,一个人要想时时刻刻看清这个世界,得是需要多少明亮的眼睛呢?”

“这一个月以来,闭门不出,日思夜想,一直在想一件事,可却无论如何也没想明白。”魏楚欣便是慢慢的收回了视线,眼看着地上跪着的史老师傅,问他道:“今年这一千坛红曲酒,从配制,下窖,到期间保存,都和往年一模一样,前前后后有尽二百名工人参与监制,每一道工序都至少经过三人之手,一环出了差错,另外几方不可能没有察觉,那么我便不知了,这酒是如何坏的呢?”

史老师傅没有脸面看向魏楚欣,只沉重的闭上了苍老的双眼。

“那便只能排除是在制作期间出的差错了。”魏楚欣微微昀了一口气,后面的话,说出来要伤了史老师傅的脸,也寒了她自己的心。

“既然不是在制作期间出了差错,那又会是在哪里呢?制作红曲酒,主要原料也就是红曲米和酒粬两大块,红曲米是程凌儿从靖州运来的,入库时有严格的保存规制,出库之后也要经由四道工序,经五百名工人层层甄选,十斤中只有择出的那一斤质量极其上乘的才能用作制酒,差错出在红曲米上,几乎也是不可能的。”

“这样说来,问题也就只能出在酒粬上了,出在靖州客商送来的那批酒粬上,只是在购置那批酒粬之前,是史老师傅您及其他几个师傅亲自验过的啊,当时信誓旦旦的保证,说那酒粬质量上乘,没有任何问题的。”

魏楚欣终究还是不愿意相信史老师傅和吕福联手欺骗了自己,“是没验出来么?史老师傅和手底下的几位徒弟同时看走了眼?”

“想当年,红曲酒在京都城里一夜闻名,多少人不惜花重金想方设法的要来挖您,无论开出怎样的价钱来,提出多少丰厚的优惠,您一丝一毫都不为所动。磬醉酒楼能走到今天,您老功不可没,所以在初得知红曲酒坏了的那时那刻,我想了一万种原因,独独排除了会是在酒粬上出了问题。我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能研制出红曲酒方子的人,会不知道该用什么酒粬么,能培育出数十名徒弟的老匠师,难道连最起码的酒粬好坏都辨认不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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