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溯回
妖皇大殿一片空荡。
虞别夜的大氅拖过一尘不染的地面,沾染在上面的血早就被洗刷干净,就连空气里都干净得像是带着初雪的味道。
这是洒扫的妖族用妖法勤勤恳恳洗刷了不知几遍的结果。
他不喜欢任何生息。
所以偌大一个魔宫,甚至连护卫都被驱赶到了宫外,空留此处。
所有妖族都说,相比之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从前,这里与其说是妖皇大殿,倒不如说,像是虞别夜给自己建的一座坟墓。
确实是坟墓。
漆黑,阴暗,不见光,也不见日月。
他曾痛恨过自己的无能。
那些年幼的岁月里,他为无法杀死虞画澜而感到无力,感到愤怒,他拔剑练剑,可到头来,他的剑法都是他教的,甚至教出的,是一柄他永远不能拔出的剑。
那时的他满心想要变得更强大。
可如今,他真的彻底觉醒了应龙血脉,成为了妖皇,也成为了这天下实力最为强盛之人时,事情却也变得更讽刺。
他找不到任何自己活着的意义。
他这一生中,唯一点燃过他,照耀过的他的存在,已经在画棠山下的那一座本应是留给他的九转噬魂大阵中神魂聚散。
这些年来,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只抓住了她散落的一缕魂魄,再无其他。
他的天上月已经陨落。
所以他的世界只剩下了永夜。
当时死的,明明应该是他。
但如今,他偏偏很难死。
天下已经无人能杀他,天道不会杀他,一切生灵也无法杀他。他即将如以往的所有应龙一般,在岁月之中静待凋零。
对他来说,那是一场太过枯寂的跋涉。
也像是他的罪有应得。
段重明来看过他一次,这位昔日喜欢穿红衣的张扬师兄,在成为乱雪峰峰主四十八年后,一剑砍了止衡掌门的脑袋,在一片非议中,以一种绝对强硬的姿态,执掌了整个合虚山宗。
直到八年后,罗浮关下的那些形容过于骇人的人造半妖们终于突破桎梏,一夕显露于世人眼中,连带着那些不可告人的、妄图以这样违反天理的人体与妖体试验来觉醒多一条四方脉,只是为了追求多一分推开众妙天门可能性的私欲与阴谋,终于大白于天下。
那些不理解、不明白段重明为何会以如此近乎暴戾且不择手段的方式上位的众人,才恍然大悟。
原来止衡仙君昔日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而段重明早就发现了这件事,然而在铁证如山之前,口说无凭,又太过荒唐,未必会有几个人真的相信,所以权宜之计,他只能以这种方法肃清门派,至少不让合虚山宗被这样的阴谋所玷污。
为此,他宁可背负了足足八年的骂名。而等到罗浮关之乱爆发时,他分明可以袖手旁观,可他却一人一刀,以一种近
乎玉石俱焚的姿态,杀入了妖潮之中。
等到这一场动乱彻底平息的时候,据说他也受了很重的伤,不得不闭关休养。
却鲜少有人知道,他却竟然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在闭关的时候,悄然走了一趟妖域。
……
昔日张扬肆意的师兄如今已是一身掌门华服,他的神态沉静了许多,久居高位之人,脸上多少不动声色,看不出多少喜怒来。
他推开妖皇大殿的门时,大殿地板上的血味还没洗刷干净,几名妖族侍从正紧张地擦地,而皇位上的那人面色恹恹,看上去与往日他所熟知的样子大相径庭,甚至像是另一个人。
也或者说,连点儿人的味道都快要没有了。
他就像是一个象征,一个因为必须活着而只能活着的存在。
一别经年,他们都变了很多。
段重明站在门口看了他许久,这才抬步进去,鼻端此前淡淡的血腥味都已经消失,妖族侍从罗贯而出,只留下了空荡大殿中许久未见的两人。
“师兄。”虞别夜轻轻向前俯身,神色依然淡漠甚至倨傲,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旧时的称呼。
“这两个字从你嘴里出来,怎么听起来阴阳怪气的。”段重明显然完全没有什么对妖皇的尊重,也没有什么已经身为合虚山宗掌门的自觉,很是翻了个白眼。
虞别夜的目光却落在他的腿上:“你腿怎么了?”
段重明的眸光微暗了一瞬,旋即不怎么在意地摆了摆手:“不要乱揭师兄的伤疤。罗浮关之乱的时候,一时不慎,瘸了。”
提到罗浮关之乱,虞别夜的神色也是微顿。
凝禅死的时候,凝砚并不在身边,她以为他是去了极北之境找灵草,却不知他在迈入极北之境的那一刹那,就已经被祀天所抓去了。
据说祀天所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看清他灵脉的走势,却发现在大光明神殿之中,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奈他何,反而是凝砚自己发觉,祀天所的这些信徒们所信奉的力量,竟然与他亲和。
在偶有一日,凝禅的死讯突兀地传入他耳中的时候,凝砚爆发的情绪与祀天所的信仰之力交杂缠绕在一起,爆裂开来。
大光明神殿的琉璃顶坍塌,连带着大光明境的封印都碎了一半,无数信徒在贪婪之欲的驱使之下,据说将整个大光明境中的灵宝直接偷走了一半,祀天所损失惨重不说,就连将养了这许多年的信仰之力都被凝砚一挥袖子,驱散了大半。
罗浮关之乱也是在祀天所的神主陨落后,爆发出来的。
想来也正是凝砚所为,已经让那位仰仗信仰之力活着的神主到了强弩之末,硬是撑了八年,已是竭尽全力。
没了他的镇压,罗浮关才会一夕坍塌。
当然,在此之前,罗浮关也不仅仅只靠他一人之力支撑。
很难想象,浮朝大陆的顶端总共只有三个门派,而这三个门派的掌门,www.youxs.org。
是止衡掌门已在八年前被段重明一刀斩落。
而更久之前的虞画澜……
那日凝禅跌落画棠山,触发了九转噬魂大阵后,虞别夜被愤怒与绝望吞噬,一夕化龙,鸦黑的翅膀掀起了仿佛能焚烧整个世间的寂灭之火,天地都为之震动。
等到他自己恢复了理智的时候,连带着画棠山一起,整个少和之渊都被焚烧成了一片彻底的焦黑。
至于虞画澜,他的神智彻底消失之前,撕碎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多少让他死得太轻易了点。
他也不值得有这么多人为他陪葬。
长久以来,这都是虞别夜的一点遗憾。
“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想问你。”许久,虞别夜倏而开口:“你知道……师姐她是半妖吗?”
“师姐”这两个字,夜夜入梦,日日在他心中耳边,正如这个问题与他。
但真正如这般说出口,这数十年来,却还是第一次。
生涩,刺痛。
他太想要知道一个答案。
却也太害怕拥有一个答案。
直到段重明的声音重新响起——
“不知道。”段重明看了他片刻,平静道:“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虞别夜慢慢闭上了眼。
然后他抬起手,规则之力在他的掌心浮现,这一刹那,段重明只觉得那些积在他体内的沉疴尽褪,萦绕在他体内,每每行走一步都会痛彻心扉的刺骨也随之消失。
虞别夜在得到了这个答案以后,似乎失去了所有与人交流的欲望,他的脸色看上去比之前更苍白了一些,但那些长久以来压在他心头的枷锁终于随着段重明的这句话散去,让他整个人身上笼罩的那一层死气也消散了许多。
又过了片刻,他终于道。
“谢谢。”
谢谢让他终于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让他知晓,她不是刻意只对他隐瞒,亦或者所有人都知道,唯独他不知道她的半妖血脉。
虽然他依然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但至少,他终于可以轻轻松一口气。
段重明心道,自己在闭关之时,无论如何也想要来这里一趟、见一面虞别夜的目的,好似已经达到。
他心头那种始终萦绕的、强烈的念头已经散去,那么就已经到了他应该离开的时候。
他不再多说,掌门华服拖曳过被洗刷了不知多少遍的地面。
“你不问我为什么杀这么多人?”一道声音倏而又在他身后响起。
“有什么问的。这是妖域,你想做什么,都是对的。”段重明挥了挥手,不甚在意。
“如果……”
虞别夜的声音突然低了一点。
“如果这一切,可以重来呢?”
段重明已经行至门口,他身着掌门华服,华服却如桎梏,但在他这一刻站定的时候,他的背影,却又恍惚与昔年红衣肆意时重叠。
“那我希望,凝禅不
要死。”
大殿的门吱呀一声关闭。
高座之上的虞别夜,唇边却有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他站起身来,大殿之中明明空无一人,他却像是在说一声长久之后的回应。
“好。”
有血从他的指尖流淌而下,汇聚的血色逐渐沿着不知何时镌刻在地面的痕迹流淌,勾勒出了一个巨大的、繁复诡谲的大阵。
一页纸从他的袖子里滑落地面,很快便被血浸湿,也模糊了上面的字迹。
那是他从历任妖皇的古老藏书里,偶然看到的阵法。
阵法的名字叫做溯回。
这世间,唯有应龙之血,可以穿越时间,扭转天地法则,让一切重来。
虞别夜的身躯沉沉倒下,他的面色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更加苍白,整座妖皇大殿都变成了一座溯回大阵,而他将清醒着、痛苦着流尽体内最后一滴血而不做任何一丝反抗,以此来换取这一场溯回的成功。
地面冰冷。
有初雪的味道。
他像是即将又要回到画棠山那些终年不化的雪中,那些曾经的痛楚似是将要铺天盖地地卷土重来,却给了他一种即将重新活着的感觉。
虞别夜倒在血泊之中,极致的红与黑交织,他的脸上慢慢浮现了一抹微笑。
因为他即将重新见到他的天上月。
而这一次,他的月亮会永远高悬。
意识最模糊的时候,冥冥之中,好似有一道声音在问他。
“如果你可以选择,你希望她醒来的时候,记得曾经发生的一切,还是忘记?”
虞别夜的思绪停滞一瞬,然后,他慢慢道:“记得。”
如果可能的话。
就让她记得曾经发生的一切,记得全部的所有,然后在再遇见他的时候,离他远远的。
不要再卷入他的命运,不要让她原本理应顺遂平安的一生里,多了一个他。
一个只能最终带给她这样神魂俱灭结局的他。
一个连爱都不敢言说的他。
让她记得他所有的不堪,所有的虚伪与刻意,看到他的卑劣与自私,让他人生里所有最狼狈、最丑陋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展现在她面前。
这一次,就让他一个人,坠入永夜。
——番外一·溯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