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办理了出院手续,从未露面的父亲——陆铭,开车接回了儿子。
随着门铃响起,思岚看见门外站着一个瘦瘦的矮个子老头,脊背弯曲,身体前倾显得矮小。他梳着大背头,身着得体的背带裤,年龄大约六十出头,眼睛细长,嘴唇如细瘦的月牙说话间总往一边倾斜。法令纹深重,显得严肃又较真。
思岚去开了门,向第一次见面的陆叔介绍了下自己。
陆泽身上缠着绷带,但执拗地不要他搀扶,俩人之间就像隔着透明笨重的墙一般,互不说话。
赵姨还是憨态可掬的样子,她询问着今晚准备哪些菜肴。
思岚胸有成竹地说:“今晚准备了十道菜,寓意十全十美,主要有糖醋鲫鱼、菠萝咕噜肉、红烩土豆……”
陆泽听闻有土豆,眼睛亮了亮,嘴角略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他明白思岚的用心,特意准备了雪儿爱吃的菜。
陆叔赞许道:“小姑娘,做这么多菜辛苦你了!”
一家人进了屋,在客厅茶桌边沏茶歇脚。满含爱意的阳光透过花边窗帘,静静地照射进来……虽然没怎么说话,但一切看上去都如普通家庭一样,安详平和。
但陆泽却坐不住了。
他迈着不太自然的步伐,一阶一阶小心地上楼梯,四下张望询问:“雪儿呢?雪儿在哪里?”
空气中一阵沉默,无人应答。
只有客厅的复古落地大钟“滴答、滴答”地发出声响……陆泽顾不上身体麻药褪去的疼痛,四下找寻……
空荡荡的二楼走廊墙上,整齐地排列着镶进画框的水彩画,哪一副画上都有雪儿的身影,都有各色的百合花。忽然“砰!”地一声,他身后的挂画又从墙上掉落了下来!
大家闻声望去,似乎早已见惯不怪,连惊诧的表情都消失了……
“雪儿,不要玩捉迷藏了好不好?”陆泽张望着。
“雪儿……别不理我。嘶……疼!疼疼……”
伤口未愈又被撕裂,包扎的地方沁出了点血色。
眼见他这么不要命地找寻下去,赵姨跟陆叔急眼了,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挡住了他无头苍蝇一样的去路。
“雪儿根本不存在!”陆叔不耐烦地教训,“能不能清醒一点……”
赵姨慌忙掐了陆叔一把,示意他不要再讲下去了,每次强行告诉他事实,只会让抑郁更加严重。
“去,回房休息!”陆叔阴沉着脸,严肃地说。
这一句像一声命令,一则通知,没有任何修饰,不容任何反驳。
在这之后,三人间又一阵沉默,谁也不说什么,但陆泽站在原地没动,只是无意义地用手把画重新挂上。
赵姨心疼地看着陆泽,编了个谎:“雪儿出门了,晚上就会回来。”
“是……吗?雪儿出门了。”陆泽呆在原地,“她会回来过中秋的是不是?”
陆叔讪讪地看了他一眼,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被赵姨瞪了回去。于是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没有给陆泽半点好脸色。
赵姨半哄着陆泽回房间歇息了……
在陆泽的脑海里,有一种羁绊与死者的世界深深相拥,他与妻子那爱意之弦被绷得紧紧的,似乎一旦切断,他的世界也会随之轰然崩塌……
雪儿的爱,是毒药,也是让他开心的解药。
待他睡下,赵姨轻轻合上门,红着眼眶退了出来,下到一楼厨房拿了盒人参……
“赵姨,别操心那么多了。”厨房内思岚说,“要不要煮一碗酸枣仁安神汤?这几天您睡不好,它调血养心,还挺管用的。”
“好,你真是贴心的小棉袄,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就好了。”赵姨擦了擦红眼睛。
刚才二楼的动静,思岚也是有耳闻,她发自内心地觉得赵姨不易,想为她做些什么。
“对了,雪儿平时如何打扮的,穿什么衣服呢?”思岚边询问,边准备酸枣仁、百合干、茯苓……等安神汤的配方。
赵姨柔了柔太阳穴:“为啥问这个?雪儿常穿的那几套,都是亚麻套裙,一直放在储物间柜子里。吃药让她头发掉了不少,她爱美,经常戴上卷曲的假发。这些东西陆泽不舍得扔掉,留了下来,他甚至觉得雪儿每天都在穿。”
思岚想起画中的雪儿一头栗色的长卷发,显得那么优雅,气质独特。
“我可以看看雪儿生前的视频吗?不如这样……”思岚凑到赵姨耳边嘀咕起心中的方案。
赵姨听罢,半信半疑地频频点头,比起近乎一年的束手无策,不如试试其它办法,虽然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但倘若成功了呢?
于是思岚趁着工作间隙的中午,翻阅了雪儿的视频,心中的形象渐渐清晰……
夏风吹过午后的院子,天气很棒,今晚应该能欣赏到一轮圆月,这是中国人最期待的日子之一。闲暇的思岚正在榕树下发着呆,放空自己。
陆泽睡过了午觉,刚睡醒的他伸了个懒腰,到院子采收百合,但腿脚不便,身体笨拙,一个扭曲的转身便与思岚撞了个满怀!
“呃,不好意思,伤着你没有?”思岚反而先他道歉。
这点撞击对普通人来说无足轻重,但陆泽身上还缠着绷带,伤口未愈,她怕弄疼了他。
“不要紧。我来收点新开的百合,布置布置,雪儿晚上回来一定会很开心。”他不怪她,“雪儿,她到底去哪儿了呢?”
“也许她想给你点什么惊喜,所以决定悄悄行动呢?”思岚接过话茬。
“对对对!她很喜欢浪漫、惊喜之类的,是有这种可能。”
“话说,陆先生,你跟雪儿是怎么认识的呀?”
“我们相识于十四岁。”陆泽娓娓道来,“我爷爷是魔术师,自小我便师承于他,会表演各种魔术,然而有次我在全班同学的众目睽睽之下失手了。他们讽刺我,嘲笑我,说我不中用,是个假魔术师!”
“这……”思岚沉默,光环捧得有多高,摔得就有多惨。
语言暴力的往往是可怕的,众口铄金,那些想把他扯下小魔术师神坛的人,像找到了什么黑暗的出口,拼尽全力地踩低他,嘲讽他……
“只有林雪捡起了地上的道具,冲我笑笑,安慰我没事儿。就这么一瞬间,我喜欢上了她,后来我每学会一个新魔术,都优先表演给她看。”
他打开尘封的回忆,眼神闪烁明亮,似乎人也年轻了不少,看起来特别高兴。
“她永远是我第一个观众!”陆泽自豪地说,“喏,这是雪儿。”
他掏出口袋里随身带的怀表,内有一张雪儿的照片,她脸色虽然苍白,但杏眼桃唇,比墙上的挂画要生动明艳多了。思岚在脑中勾勒出雪儿的妆造,她的音容笑貌……
思岚试图理解陆泽失去雪儿的痛苦,觉得失去时的绝望就好比又宽又深的沟壑,崖底有无数骷髅遗骸,都是想跨越它的人粉身碎骨后遗留下的……
不知不觉中,落日余晖给红灯笼镀上了一层金的镶边。
“雪儿会回来的,你伤势未愈,回屋等她吧?我也该去准备中秋晚餐了。”思岚担心地扶上他。
“说得也是,不急于一时。跟你说说心里话,心情好多了。”他带着感激的心情,行动缓慢地挪着步伐回屋。
夜幕悄然降临,中秋团圆夜,厨房内传出美食的飘香……
了解他的过去后,思岚的把握又多了一分。月上枝头,计在心头,解铃还须系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