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普陈年交际酒挑战赛,仍在火热开赛!”
玛莎松开了纳尔逊的手,在他的鼓励下走进了那扇“吱吱呀呀”响个不停的木门,就像掉进了兔子洞的爱丽丝一样,心中满是忐忑。
酒吧中的一切和她见过的并没有什么区别——东倒西歪的陈旧桌椅、可疑的污渍、举着酒杯把酒言欢的粗野男人、独自黯然买醉的伶仃酒客……就连空气中弥漫的酒气和顾客们跑调的酒令也令她感到万分的熟悉。
“今天我们开怀畅饮,明天谁都有可能长眠不醒……”
耳畔传来口音浓重的歌声,玛莎顺着歌声的方向望去, 在酒吧的一角,几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正举着比脑袋还要大的酒杯,里面装满了最便宜最粗糙的淡拉格,即便杯中的酒液不足以醉人,但他们却已经被酒意迷醉了,玛莎有些茫然失措,在她的想象中, 巫师的世界无论从外面看起来是怎样的破烂,里面也应当是富丽堂皇的, 它该以庞大的龙首作为装饰,用百年树龄的橡木雕刻的火把上燃烧着用鲸鱼的油脂点燃的长明之火,巫师们应当盘着腿坐在星图下,眼前的坩埚中缭绕着令人沉醉的烟气,他们应当解析星辰、预测未来、研究魔法……玛莎不能说是大失所望,只是看着眼前如此平凡、甚至平凡到有些割裂的场景,她的心中添了些恍如隔世的落空感。
店里嘈杂的交谈声因为玛莎的到来而凝固了一瞬,酒客们齐刷刷地向玛莎的方向望来,在注意到她只是一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女孩后,他们顿时失去了兴趣,又回到了更具诱惑力的酒桌上。
“居然是从这个门进来的。”
“我还以为魔法部已经在查令十字路的门外面砌墙了。”
酒客们议论纷纷,似乎他们已经习惯了从另一个门走。
“……如果哪天我离席而去,请好兄弟替我把酒洒进土里!”
歌声再次响起,玛莎茫然地转过头,木门已经在她的身后关上了,纳尔逊和汤姆并没有第一时间跟上来, 眼前的巫师们看起来并不似前几日闯入店内的那三位恶徒,玛莎鼓起勇气,向店内走去。
“甘普陈年交际酒挑战赛,要参加么?”年轻的酒保看到门口的生面孔,眼中闪过了一丝喜色,用双手抬着一只装了水龙头的橡木桶向玛莎跑来,一边跑,一边急促地说道,“二百五十年的陈酿,保证您喝了以后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卖力地推销着破釜酒吧的招牌,用目光警告着周围乐呵看热闹的酒客,将手中的橡木桶用力地放在桌上,热络地说道,“您是刚来英国的吧?要是来英国没喝过这酒精女神赐福过的美酒,那可是相当于白来了哦,而且,告诉您个秘密。”
年轻的酒保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说道:“只要您能喝下一品脱,就可以获得一百加隆的奖金。”
玛莎有些摸不着头脑,又有些紧张,她也算是在大城市长过见识的人,但却从未见过如此穷追不舍的推销员,脚下不由得向后退去,但很快被接好了酒追上来的酒保拦了下来,他眨了眨眼睛,用尽可能诚挚的目光看向玛莎,“来一杯嘛!”
随者酒保的逼近,周围酒客的目光又重新聚焦到了玛莎的身上,玛莎也曾经去过这样的美国小酒馆,里面醉醺醺的美国男人总是用一种恶心的目光看着她,但她并没有在这些人的目光中感受到那种侵略性,反倒一个个都很乐呵,像是在参加万圣节的吓人游戏一样。
玛莎和酒保对视片刻,用求助的目光向周围的酒客们望去,在与玛莎的目光交汇间,他们纷纷露出了笑容。
“这可是英国特产!”酒馆角落,停止歌声的的圆桌上有只举着杯子的手升了起来,“每个英国人一辈子都只能喝一次的好东西……汤姆,再给我续一杯。”
听到汤姆的名字,玛莎愣了愣,但看着酒保放下酒杯小跑着离去的背影,她意识到这个年轻的酒保也叫做汤姆,这种忙忙碌碌顾首不顾尾的模样让她想起了还在美国做学徒的自己。
“他说的没错,”温柔的女声在玛莎身边响起,她吓了一跳,扭头向身边的空桌子望去,只见堆在那里的一堆旧抹布忽然直了起来,露出了下面醉醺醺的老巫婆,那摊抹布模样的东西竟然是她披在身上的衣服,玛莎作为裁缝的心里忽然难受了起来,女巫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继续慢悠悠地说道,“这酒确实是二百五十多年轻酿的,那时候因为保密法的实施,破釜酒吧快要开不下去了,好在尤克里·甘普保下了这间店,让我们有了个可以买醉的地方,当时的酒吧老板酿了几桶这样的酒,到现在就只剩下这些了,哪怕这么多年过去,我的舌头都被酒精泡化了,也还能记得那种味道。”
老巫婆的态度和她的模样差别很大,玛莎甚至都以为有个温柔的姐姐藏在凳子后面在和她讲话,她看了看酒保汤姆留在桌上的酒杯,忐忑地伸出了手。
“咕咚……”老巫婆用力地咽了口唾沫,看着玛莎伸向酒杯的手,发出了压抑的如同沙砾的笑声。
“喝吧,喝吧小姑娘,”酒客们发出了善意的笑声,“喝了有一百加隆呢。”
“这是英式的欢迎。”
玛莎看着眼前的酒杯,闻着酒气就感觉自己要醉了一样,不知怎得,仿佛受到了什么魔法的影响一般,她突然觉得自己也该喝一点儿酒了——漂泊美国的孤苦无依,作为女裁缝被英国的顾客不信任的委屈,在法国遭遇的风波,甚至在回到自己的店里也要遭遇危机的无奈同时涌上心头,她的眼前浮现起在店外没有进来的朋友,站在巫师堆里,却没怎么感受到孤独,玛莎心里一横,在一双双瞪大的眼睛的致意下,端起酒杯就向嘴里倒去。
“你可以用这一百加隆雇一百个人每个人打汤姆一巴掌,”身后的女巫幽幽地说道,紧接着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大笑声,“如果你没拿到奖金,我也很乐意帮你这个忙,不要钱。”
“我也很乐意,哈哈哈!”
酒吧中发出了此起彼伏的笑声,汇聚成一片欢腾的用美酒填满的海洋,连大门“砰”地打开的声音都盖过了。
纳尔逊急匆匆地从门外跑了进来,大声说道:“对了玛莎,不要尝试那个——”
他将后半段话咽进了肚子里,刚推开门,就看到捧着酒杯的玛莎站在他的面前“吨吨吨”的模样。
在酒液落入口腔的瞬间,玛莎感觉到了这辈子都没有品尝过的复杂滋味,一枚枚细碎的泡沫在她的舌尖爆炸开来,每一枚气泡中都藏着二百五十年前陈旧却单纯的空气,诉说着一段段不同的故事,她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任何美酒的奇怪口味,像是魔力在经历了上百年的发酵后变得更加奇妙梦幻,和她见过的任何酒都不同,这杯酒中蕴含的味道已经繁杂到足以让感知味觉的器官宕机,连大脑都会为此放弃思考,她有时能够品尝到热带水果发酵的醇香,有时却能尝到仿佛啃桌子一般的干涩无味,有时甚至能够品尝到在西城孤儿院吃难得的烤肉时对烤焦的边角料也依旧贪婪的饥饿,种种风味在玛莎的口中不断游走着,已然到达了味觉能够承受的极限,口中只剩下又苦又涩,又酸又甜的冲突感,仿佛酿酒的人在当初制造它时有着太过于复杂的情感,以至于想将它们全部塞进这一杯酒中。
实在是太难喝了,玛莎想要放弃,但一方面她倒得太快,已经几乎全部都要咽下去,另一方面,她又实在不舍得这种迥异于她前十几年人生的别样体验,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品尝一杯“魔法”,甚至在品尝一个时代,但口中时不时传来的苦涩却不停地在提醒她,这是一杯陈年的酒,还是特别难喝的那种,氧化的风味为这杯甘普陈年交际酒增添了一分时间的厚重感,这种变质在平日里只会让原本甘甜的美酒变得苦涩,但对于这样一杯本就难以下咽的酒来说,反倒能够作为最正常的一种味道平衡它过于复杂的风味。
“欢迎来到英国,小姐。”
酒保汤姆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吧台里,他拉开收银台的抽屉,用手抓出一把把金灿灿的加隆,灌进了一只硕大的宽口空酒瓶中,这些或崭新或陈旧甚至连版式都有所不同的加隆碰撞着玻璃的瓶壁,碰撞着彼此,发出下雨一般的响声,他的眼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惊讶,但更多的却是惊喜,他摇了摇头,感叹道:“我一定是疯了,这该死的酒居然真的可以喝下去,梅林的裤子啊……梅林可能都喝不下去这样一杯酒。”
玛莎不明白自己喝了一杯酒对酒吧里的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她的耳畔被气泡爆裂的响声淹没,根本没有听到周围响起的如雷的尖叫声,玛莎依旧沉浸在口腔中仍在爆裂的繁复风味中,这杯酒的风味哪怕进到肚子里也依旧在刺激着饮酒者的感知,她从没有想过自己第一次真正见识魔法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破釜酒吧的客人们并不像在大剧院中看歌剧的观众,他们可不会做鼓掌那种优雅的动作,一时间,尖叫、欢呼、口哨甚至听不出含义的呜咽狂吠差点儿把破釜酒吧的顶都要掀掉了,木门嘎吱嘎吱地响着,汤姆也跟在纳尔逊身后走了进来,差点儿被这儿的动静震聋。
“发生什么事了?”他捂着耳朵,向纳尔逊望去,在意识到纳尔逊并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后,汤姆扯着嗓子喊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玛莎把那杯酒喝了。”
纳尔逊的口袋中钻出了一枚小银球,在魔杖的操控下很快融化成一滩银色的液体,在空中摆出了一行字。
“哪个酒?!!”
纳尔逊没有再继续打字,空中漂浮的铁水凝成一枚闪亮的箭头,指向玛莎身后的橡木桶,“甘普陈年交际酒”赫然写在上面。
汤姆顿时瞪大了眼睛,和只在书上看过这玩意儿的纳尔逊不同,他亲眼见过一个外国人被骗着喝下了一口差点儿把自己的胃都吐出来的惨状,不由得用愤怒的目光向酒保汤姆望去,但吧台前的酒吧老板看起来比任何人都要兴奋,他高举着那只装满加隆,像只狒狒一样在酒桌上跳来跳去,但被打翻了酒瓶的顾客们并没有感到愤怒,反倒一起狂欢起来,看到这种场景,汤姆的心中有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他缓缓地转头望向玛莎,酒杯已经空了,玛莎尽管心底掀起惊涛骇浪,脸上却面色如常。
起初她也觉得这杯酒简直难喝到不可理喻,但在品尝过后,她反而觉得,这是她这辈子喝过最狱中不同的饮料,玛莎缓缓地扭过头,望向身后的纳尔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这就是魔法吗?”
纳尔逊只能看到口型,完全听不到她的声音,但却明白了玛莎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也做着口型说道:“欢迎来到真正的伦敦,玛莎。”
酒保汤姆捧着手中的大酒瓶,里面装着的加隆明显比一百枚多不少,他用双手高举酒瓶,从酒吧最中间的桌子上一跃而下,在顾客们让开的通路中,他滑跪着向玛莎冲来,将手中的酒瓶塞进了玛莎的怀里。
“两百五十年!!”他大吼道,从小在酒吧里长大的汤姆亲眼见过一个又一个挑战它的客人倒在了第一口,也屡屡被人嘲笑“祖宗酿了一桶尿”,他解气极了,大吼道,“你们这群没酒量的垃圾!”
“哈哈,我们是垃圾!”
没有人知道喝完这杯酒的玛莎究竟是巫师还是麻瓜,他们也不在乎,在喧闹中,玛莎茫然地被像英雄一样簇拥着举起装满加隆的酒瓶。
“咔擦——”
闪光灯亮起,休假的《预言家日报》记者眨了眨醉醺醺的眼睛,摇了摇手中的相机,对酒保汤姆笑道,“哪个两百五十年的广告可以撤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