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钱府,清明依旧等在门外,她的视线在顾怀提着的小篮上流连了片刻,便等着他开口。
“要去一趟城门,”顾怀走到她身边,“还得等个人。”
事实上并不需要等,在顾怀出门之前,钱老就让下人去叫自己在官府医署当值的徒弟,所以顾怀只在檐下站了片刻,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了府前,走下来个面容方正的年轻人。
站在路旁的书生和丫鬟很显眼,年轻人走了过来,很是爽朗:“顾公子?”
“是,阁下便是钱老高徒李兄?”
“可当不得高徒,自从进了提刑司,这两年师父是越来越不待见我了,”年轻人摆了摆手,“事我都知道了,是要上城墙布施是吧?这些时日城门戒严是有些厉害,没人带着确实上不去。”
他指了指自己坐过来的马车:“若是顾公子不嫌弃,上了马车再谈?”
眼前这个年轻人李狄,顾怀倒是也听钱老说过几次,好像是学医颇有天分,算是钱老能继承衣钵的关门弟子,后来出门游历,不知怎的就混进了提刑司,成了江宁的法医,倒是让钱老每每提起都要跺一跺脚,骂两句不争气。
倒也是,师父是太医署出来的御医,给大乾官家号过脉的那种,徒弟却跑进官府天天折腾死人,差距未免也太大了些。duqi.org 南瓜小说网
带着清明上了马车,内里倒很宽敞,坐了三人也不觉拥挤,顾怀这时才意识到李狄刚才的话语里有些奇怪的地方:
“布施?”
李狄看了看顾怀放在手边的竹篮,也疑惑起来:“自从前些时日关了城门,城里好些富庶人家都喜欢上城墙给城外难民扔些吃食衣物下去,积功德嘛,城南清凉寺的香火都淡了...公子不是这般打算?”
顾怀这才后知后觉李狄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但仔细想想,也不是谁都有钱老那种上了年纪的包容力,便也没有解释:
“是想去看看难民,不过没打算高高在上地施舍些什么。”
李狄叹了口气:“是这个道理,扔点东西,看着下面的难民像野狗一般争来抢去,甚至还见了血,跟逗弄家畜一样,到底有什么意思?”
“不排除有些人是真的想做点事情,而且不管抱着什么心思,动机终究不影响做了好事的结果,不过肯定有人喜欢这种露出伪善的嘴脸,往下俯视的感觉,”顾怀一针见血,“但如果城门开了,他们就会巴不得难民全部去死。”
李狄怔了怔,随即有些感叹:“公子...识透人心,难怪能和师父那般谈得来。”
“听说还有人施粥?”
“前些天有难民勾连了城内的人,想要靠绳索上城墙,被巡逻的甲士逮个正着,这两天上头便下令肃空,粥铺自然也全关了。”
顾怀想到了什么:“城门紧闭,粥铺也关了,瘟疫不见好转,城外这么多人...吃什么?”
李狄沉默了一下:“公子一会儿见到就明白了。”
谈话就此沉寂下来,顾怀掀开车帘看向窗外,越往城门走,街道上的人就越少,来来去去的多是些巡弋的士卒,连空气里也多了些肃杀的味道。
过了几道盘问,都是李狄出的面,顾怀也是这时才意识到所谓“城门关了”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城墙内这几百米的距离,如果出现了难民,想必他们是不惮于举起屠刀的。
马车在轻微的颠簸里停下,顾怀随着李狄钻出车门,抬头看了片刻高耸的城墙,便拾步上了台阶。
江宁地处江南,筑城自然不比北方,城墙没有后世去看过的古城墙高,但走上去仍然需要些时间,越往高处风便越猛烈,吹得他身上的青衫猎猎作响。
“到了,跟紧一些,切记莫要招惹那些丘八,他们手里的弓弩都是上了弦的。”
李狄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顾怀却没有丝毫回应,只是被眼前的一幕冲击得有些心神失守。
平原,当然是平原--但平原是黑色的。
晚春都已经过去,万物该焕发生机才是,但放眼望去,触目可及的全是密密麻麻的人群,那些黑色便是他们的头发或者脸庞,偶尔的异样颜色,却是各种各样的低矮帐篷以及破损衣物。
汹涌的人声扑面而来,夹杂着哭喊和骂声、打斗声,难民多半席地而坐,面有菜色,再往远处看,耸立的尸堆让人触目惊心。
想来是懒得埋,想来是不舍烧,城门前的偌大平原便被分割成了死和半死不活的两片场地。
顾怀沉默了许久,一旁的清明眼神中也闪过一丝复杂,微微转头,只有李狄还在叹息:“这几年经手了好些案子,看了不少具尸骨,以为对生死已经看开了许多,但如此惨绝人寰的场景,还是不忍多看...公子要办什么事便尽快吧。”
顾怀轻轻点头,走到城墙边上寻觅着合适的人选,大概是因为前些天城墙上还有人布施的原因,城下还有许多难民瑟缩在弓弩之下,一个女子正怔怔地望向这边发呆,顾怀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不行,给了也守不住。
“求求你们行行好,放俺进去吧,俺老娘要不行了!”
一阵喊声吸引了顾怀的注意,偌大的城门前,一个高大的男人直挺挺地跪着,正冲着城门喊着些什么,他的旁边躺着个老妪,周围的难民都像见鬼一般避开了些。
“俺背着老娘走了几百里路,才到了江宁,你们就关了城门!俺也是当过兵,替官家打过蛮子的!俺身上二十多处刀疤,还换不来一副药吗!”
大概是嫌男人喊得有些烦,城墙上一个士卒抬手就一箭射了过去,不过准头偏了不少,不仅没有警告到男人,反而射进了难民堆里,起了一阵鸡飞狗跳,跪着的男人怔了半晌,跳将起来捡起石头就往城墙上扔:“肏你们亲娘!俺老娘要是死了,俺提把刀去找你们!”
这荒诞不经却又让人心酸的一幕让顾怀眼睛亮了亮,他走近了些,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扔了回去。
见男人看向了这边,顾怀竖起双掌到嘴边,喊道:“识不识字?”
风有些大,男人愣了半晌才明白顾怀在喊什么,随即一阵怒火涌上心头,只感觉城墙上那个书生是在嘲笑,但随即顾怀的动作就让他的怒火瞬间消散:“懂!懂一些!不懂的俺还能找人看!”
顾怀提起竹篮,用手指了指,又从竹篮里取出厚布紧紧包住做出的土制抗生素和一张字条,还有一些食物,扔了下去。
被风吹得有些偏,但男人背着老娘赶上了,几个难民想过来抢,却被男人极为高大的身材吓住,讪讪退开。
这一番城墙上下的动作倒没让李狄起什么疑心,只是觉得青衫书生刚才还说得那般正义凛然,现在却一副看下面热闹的嘴脸,实在可笑。
“好了没有?”他的声音也失去了许多热情。
“好了,”顾怀轻轻点头,“不过可能还需要再来...倒是麻烦李兄了。”
“不麻烦,毕竟是师父亲自交代的,”李狄转过身,“而且还希望顾公子能在师父面前替在下美言几句...在提刑司当差也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差事,他老人家也该看开了。”
顾怀看了看城墙下,拿起布包的男人大概是看见了里面的事物,铁打的汉子居然跪下直愣愣地朝这边磕了几个头,不过再过一会儿...估计他会对着里面的字条露出茫然的表情。
这样想着,顾怀倒是想笑一笑,只是城墙下的人间地狱实在让他笑不出来:
“是这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