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临安府相比冬日万物凋零的萧肃要生机活泼地多,尽管这时节很多花草还未展露出最美的姿态,但正是这种萌芽中的动态和活力让高泉(第五章出现的吏部右侍郎)尤为喜爱。
虽然高泉长得五大三粗似个俗人白丁,但其实生在官宦之家的高泉自幼饱读诗书史册,虽称不上满腹经纶但也小有才气。尽管阿爷和阿翁也算不上什么大官,但毕竟在江南建康府为官生活算得上富足,因此高泉倒也有些典雅的爱好。
比如,花卉和茶道,便是高泉平日里最爱的两样。为此,高泉特意在府中花了高价钱造了间温房,专门养栽他四处寻来的种子,同时也在其中设好饮茶的器具,平日里没有公务他便在此处饮茶赏花,如若才思涌现还会提笔写上几句。不过,这个温房不仅仅是用作与他享乐休闲的活动场所。这件温房平日里除了高泉外,府中几乎无人能涉足,所以这里也相当于一间密室,如若有什么要事秘闻需要商谈,这里也是个绝佳的办公场所。
当然,这一间温房的造价相当昂贵,如果只凭他一个吏部右侍郎的俸禄断然是没办法在临安府这么个寸土寸金的地方造出这样精湛前卫的温房出来。其中的支出很多都依仗着一些灰色收入,当然在临安府为官的众位,又有多少真的两袖清风呢?
好在当今圣人对自己颇为器重,只要不是太过分,自己凭借职务之便捞点油水,圣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多过问什么。不过高泉也并不贪心,他不是一个很有上进心的人,他不贪权不贪色,他只求生活滋润顺遂,倒也没有什么巨大的野心。
就像现在这样,有点身份地位,有油水可捞,闲暇时刻赏花品茶,对于高泉来说就足够了。
只不过庙堂之叵测又怎能真的置身度外,让自己逍遥地当个混事的甩手掌柜呢?幸蒙圣主隆恩,自己仕途顺利全靠圣人提携,但是相应的,圣人也需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些什么。
其实这个朝堂上的人际关系,就和做买卖没什么区别。“利”字当头,“益”字为先。虽然各个名声打出去都如此响亮,但归根结底不过都是圣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而高泉,很幸运又很不幸运,成了圣人手中最爱用的那一枚棋。
所以,高泉只好拼了命地维护着圣人的利益,为圣人鞍前马后。尽管高泉清楚,圣人的一些想法是错误的,但现实却告诉他,这些错误必须是“正确”的。
就像这次再度宣布东征一般。
高泉很清楚近几年来朝中银库亏空,各地财政收入因为高昂的赋税和开凿运河的支出而变得极度不稳定。即便是自己的老家建康府这般富庶的江南地区,去年也在财政上出现了巨大的问题,不少周边的百姓已经没了收入,大多流离失所,甚至饿死在建康府延边。
而且,这几年西北战事频频,朝中需要大量支出边军的开销,这笔数目虽然比不上开凿运河、修建行宫宝船那般耗财,但也是一件巨大的开销。更何况魏国公这个人胃口挺大的,每次张口闭口所需要的财务、粮草、兵马支持都不是小数目。
但是在此基础上,西北的战事却没有因为大量的财务支持而有任何转机。
高泉不通兵法,他不敢妄自下定论。但是,就以魏国公和武卫将军这几年的战况来看,真算不上良好。朝廷支出这么多,虽然也有捷报传回,但依旧进展太慢,犹如蜗牛攀坡一般。
除了这些之外,由于各地方财政收入大打折扣,已经有不少地方官辞官或是抗议了。如果再任由这样的情况发展,说不定又会出现几个像杨秀那样的人也说不定。
但就在这节骨眼上,圣人又一次选择东征。
不得不说,即便是高泉这样不懂兵法的人也能看出这是相当错误的。
先不提边关突厥问题尚未解决,就说说目前大齐的经济财力以及兵力,如何支撑这一次远征?
三年前齐军在新罗一溃千里,先帝时期积攒下来的精锐几乎丧失殆尽,这几年来只能依靠募兵才勉强弥补之前的亏损。
但是募来的新兵大多从未上过战场,尽管选拔标准相当严苛,但是就拉着这么多连血都没见过的新兵蛋子开往新罗,是不是太儿戏了一些?
三年前那些身经百战的各道府兵都被打得落花流水,那新补充进来的又如何能够形成有效的战斗力?
况且,如此庞大的远征所需的军费粮草,如何在未来一年时间内备齐?如果明年秋时准时起兵,这短短一年时间绝对凑不齐如此庞大的数额。
高泉很清楚,凑齐粮草军费这种事情是一个肥差,不少官员挤破了脑袋想要从中狠狠捞一笔。往前这些事情都是由魏国公刘桓负责,所以并不会出差错。但是,三年前那次东征,真不知圣人怎么想的居然没再用魏国公负责这些,而是换了一个名叫罗平的家伙来管理。
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罗平借着职务之便,将大多的预算克扣下来,最后送上前线的补给和粮草大大缩水。不仅没能为前线军士提供可靠的过冬衣物,甚至连送去的粮草都是掺了糙糠的劣物。
齐军在新罗溃败当然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补给出现的问题所导致的。大齐士卒从未经历过那般寒冷的冬天,却没有相应的棉衣保暖,再加上本就水土不服,大量的士卒病倒,军中瞬间蔓延起疫病。
而且军中还有没稳定的粮草配给,军饷也被克扣,士气是一降再降。当时发生了不少逃跑和闹事的事件,尽管被砍头等暴力的手法压制了下来,但还是让军心涣散无力再战。
果然不出几月,齐军便溃败逃回了临安。
尽管事后罗平等涉事官员全被抄家砍头,但又如何?齐军溃败已成事实,大齐军力大受打击也成事实。
木已成舟,何谈懊悔?
而这一次的东征,是否也会重蹈上一次的失败?
不过高泉同朝中其他臣子一般,选择了沉默,选择了支持。
因为高泉没得选。
那些忠心为国出谋划策的前辈,死的死,贬的贬,高泉并不希望自己的未来也落得如此下场。
身居高位又如何?权倾朝野又如何?
他们这些人手中握着的权力,到头来不还是圣人给予的吗?
圣人想要他们平步青云,他们就可以鸡犬升天光宗耀祖;圣人想要他们一落千丈,他们就一定会人头落地。
现实就是这样残酷。
和圣人比起来,他们这些人不过只是蝼蚁而已。
这便是高泉这几年在临安为官总结下来的经验,少说话多做事,哪怕平庸一些也不能太露锋芒。顺着圣人的意思走至少可以保自己仕途平安,只要能维持现在的日子就好了。
至于什么为国为民······
想想便罢了。
想到这里高泉不禁叹了口气,就连炉上正沸的花茶他也不觉得香醇。
“高大人怎地今日如此多愁善感?莫不是有烦心事?”
跪坐在对面蒲团上的庄峦(第五章出现的尚书令)从方才开始便注意到高泉的神色有些不对。
“啊,回大人,下官只是觉得今春这花草长势不算喜人,有些懊悔平日里打理地少了些怠慢了它们。”
高泉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
尽管庄峦和自己一样是天子身边的近臣,但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高泉还是清楚的。
“高大人雅兴。平日朝中公务繁重,稍怠慢了些花草倒也不必自责。”
在朝为官这么多年,庄峦很清楚高泉只是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罢了。不过庄峦并没有戳破,只是顺着高泉的话讲下去,给了个台阶罢了。
庄峦是个聪明人。他很懂得审时度势,所以他才能很快的在朝中获得威望,深得圣人欢心。
当然,这一切也少不了他那貌美如花的女儿。如果不是圣人看上了庄家美人,或许庄峦此时此刻还是那个郁郁不得志的芝麻小官。
不过高泉并不觉得庄峦的手法卑鄙低劣,虽然将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是有些过于谄媚讨好,但不得不说这就是一个很好的机遇。
用女儿的代价换给自己一个明媚的仕途。
这桩买卖并不亏。
高泉看着眼前已经年过五十的庄峦,心中情绪不免有些复杂。
他很清楚今日庄峦下了朝后还来拜访自己绝对不是要和自己赏花品茶这么简单。或许只是因为事情并没有那么棘手,庄峦并不急于表达,所以便客套地犹如平常拜访一般。
但高泉也是个聪明人,他哪里能不知道庄峦特意找自己是为了什么?所以他便将庄峦请进温房,等待庄峦开口。
只不过庄峦好像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从进来到现在都一直是闲庭自若的模样,倒也没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和自己一同喝茶谈天,也没聊到什么政务要闻。
正当高泉觉得是不是自己的判断失误的时候,庄峦终于开口了。
“江州那里怎么样了?”
来了。高泉知道,这便是庄峦今日放低姿态来拜访自己的原因。
“回大人,前几日才传来捷报······”
“齐军战无不胜,捷报是必然的,这些老夫早已明了。”
战无不胜?
这个老家伙还真是谨慎,即便在这般私人的密室中还说这般昧良心的话,高泉不禁明白圣人为何如此喜爱庄峦了。
糊涂愚蠢不可怕,可怕的是懂得如何装糊涂。
当一个聪明人懂得如何装糊涂的时候,那便是最可怕的。
在朝中能做到如此的人并不多,庄峦算一个。
而另一个,便是远在江州的魏国公刘桓了。
这也正是圣人要求高泉时刻派人监视魏国公的原因。
“回大人,魏国公府上近日风平浪静倒没什么······”
“那个李进阮是怎么回事?”
终于,庄峦有些忍不住了,他带有些怒气地瞪住高泉。此时的庄峦心中不由得有些疑惑,就这样的能力让他全权负责监视魏国公?
方才庄峦宽慰高泉的那句话不仅仅只是给他个台阶下,同时也是在点他——你小子最好把你的工作给做做好,别一天到晚尽知道享乐。
听到庄峦这么说,高泉心想糟糕,这些事情怎么让他知道了?
庄峦所说的事情,是有关于陈昇手下的副将李进阮。
这个李进阮早在还未出征的时候,便已经被高泉买通,平日里就是用作收集陈昇府中和禁军中的情报的暗线。直到此次出征,李进阮的作用才被扩大了。
他不仅仅可以为高泉带来陈昇和魏国公的一举一动,还能将边军的大小事务统统汇报给临安。
有李进阮存在,这只边军就永远不会姓刘或是姓陈,而是依然姓张。李进阮对于圣人或是高泉来说,就是一只傀儡,只要把好处给足,这个李进阮就会帮他们时刻控制着边军,就如悬在刘桓枕边的一柄横刀一般。
只不过,出征的这几年来,李进阮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他渐渐不再满足朝廷给的恩惠,而是打起了粮饷的歪主意。庄峦所说的事情,正是前几日李进阮克扣军饷导致一部分军士起义闹事的丑闻。虽然事态不算严重很快便被压住了,但纸包不住火总是会传出来的。
原因很简单,高泉放在江州的眼线并不止李进阮一个。为了能够起到制衡的作用,其实高泉在江州军政两方面都安插了人手,只要这些人之间形成一种既合作又竞争的关系,那对于朝廷来说便是最好的了。
只要有了这层关系在,为了保证他们的利益,他们绝对会卯足了劲做好他们的本职工作,同时也能制约住另外几方同僚欲望上的放大。
一环扣一环,一物降一物。到头来高泉只需要坐壁上观,这些狗自然会将上好的肥肉叼回来呈现给自己。
只是让高泉没想到的是,这个李进阮竟然如此大胆,竟敢在军粮军饷上做文章。要知道经历过上一次东征失败的事后,圣人对于军中粮饷的督察管控相当严格,如若被发现无论情况缘由一律斩首。
所以这件事出来之后,高泉也是费了老鼻子劲才把事态压下来没让圣人知晓,只不过这件事是怎般让庄峦知道的?
按理来说涉事的相关人员高泉几乎都已经打点好,不可能出现差错才对。
“你是不是以为你所做的一切已经天衣无缝,所以能够瞒过圣人和老夫的眼睛吗?”
“回大人,下官······下官不敢······”
“你不敢?那你告诉我将情况汇报给你的马邑太守怎般在近日得了一笔巨款?”
庄峦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平静地看着高泉,只是他双目中投射出那一抹炽热且逼人的视线将高泉灼烧地无法直视。
“下官······下官知错······下官只是觉得李进阮还有用处,不能就这么被砍了······”
庄峦讲的并没有错,自己确实给了涉事官员几笔巨款。这些眼线暗桩无非都是为了钱财地位才如此卖命的,自己给了恩惠这件事也就可以到此为止。
而且这样一来,这些眼线同样有了李进阮的把柄,这般往后李进阮再想嚣张跋扈也要有所顾忌。
但更多的是,李进阮这个人对自己用处很大,如果在这个时候让他就这么死了,那对于自己来说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问题在于,这些事情庄峦是怎么知道的?
难不成他在江州······也有眼线?
“是魏国公上奏的。”庄峦看着眼前诚惶诚恐的高泉,心知自己敲打的有效果了,“不仅是李进阮,还有那个顾祝同(马邑太守)他拿了钱财之后买了几个侍妾闹出了点事,所以魏国公一并上报了。不过你不用担心,那份奏章压在老夫手里不会让圣人看到的。”
高泉听完心里一惊。
顾祝同啊顾祝同,该说他什么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原以为他就是贪点钱财女色,但做事还算谨慎,但这次差点给捅出个大纰漏出来!
但是魏国公知道了这件事情······恐怕······
“你放心,魏国公是个聪明人,如果没收到圣人的批复他也不会擅做手脚的。”
庄峦看穿了高泉的想法。他轻松地抿了一口花茶,淡淡地说道。
啧,这高泉手艺还真不错,煮出来的花茶香气恰到好处,不会让梅花干抢了茶的香味,又会将梅花那一点清香发挥得淋漓尽致。
“多谢大人,下官拜谢大人相助。”
“免了。你我同为圣人着想,不过是为圣人分忧罢了,无须此番客套。”
高泉暗里翻了个白眼。这糟老头在这里还在装蒜,朝中谁人不知庄峦胃口很大?他帮你做了事还能空手而归?
高泉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屁孩,他当然知道要如何回馈庄峦的帮助。
“高大人,这茶还真是不错,清香又不失一丝茶水应有的苦涩,真是极品也。”
“大人若是喜爱,明日下官便亲自送些到您府上,供您日后品鉴。”
“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这有什么的?庄大人近日帮助下官解此困局,只是区区茶水,聊表心意罢了。”
“既然高大人如此诚恳,那老夫便也不推辞了。”
你倒是想推辞呢?高泉没好气地想着。
后来又白话了些时刻庄峦便以有要事处理告辞。高泉客套挽留了一番,便也将庄峦送出了府。
送走庄峦后,高泉继续回到温房,继续他的闲情雅致。
他望着壶中的茶水,心中的情绪不知怎的更加复杂沉重。
高泉知道,以庄峦这样身份的人,怎么可能只要这一点茶叶?
算了,花钱消灾,花钱消灾,只是这月的日子要过的节省些咯!
这么想着,高泉饮尽了最后一盏茶。
春日的临安,却有着如冬日般的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