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元生在电梯中一脸郁闷地检讨自己口不择言时,尤劲则把脸转回了电梯前的礼仪小姐那边。
“再笑啊。”尤劲用一种似是问罪的不善语气,点了这位姑娘一句。
“对不起......先生......”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是真的想让你笑......”话至此处,尤劲自己早已笑出了声,“因为......因为你不笑......我一个人笑的话......会......会被人当成神经病......”
没说完,尤劲已然笑得背靠墙壁。
礼仪小姐也不知是确实憋不住笑,还是被尤劲逼得没办法,真就跟着咯咯直笑。
尤劲笑的,早已不是方元生刚刚不经大脑的话,实在是身上那份独占阪泰数码品线四年的协议,让他狂喜不已。
平心而论,在眼下的市场背景下,尤劲明白自己的包销提议很有吸引力。问题是,这吸引力太大了,大到让人无法相信。
方元生那些自认为能坑死人的协议内容,如果由尤劲主动提出,那简直就像是一个人指着一辆轿车,对另一个人说:如果我能徒手把这辆车举起来,你给我一百,举不起来的话,我给你一百,赌不赌?
听到这种提问的人,除非知道号称要举车的那位是个傻瓜冤大头,否则还真的未必敢应赌。
尤劲很清楚,自己在方元生心中的固有印象,不但不傻,还很奸猾。
奸滑的人,提出冤大头的赌局,不被怀疑别有用心才怪了。
所以,尤劲只能“抛砖引玉”地讲出提议,之后那一条条“不平等条约”,必须要由方元生来提出。
他以对自己在淞海市场的生存前景失去信心为由头,作出副狗急跳墙的样子来抛出提议,终成功引得方元生“将计就计”,正儿八经地列出一份吃人协议,并签署生效。
这样的过程和结果,让尤劲不敢回味,因为稍一回想,他便止不住笑。
他坚信,数码产品的技术进化和市场的消费需求转变,绝对不会和重来之前有多少出入。
只要大势一致,身上那份生效的协议,就是他未来几年的抢钱执照。
一两分钟后,直到一楼大厅的领班闻声过来,尤劲身边那位“陪笑”的姑娘,才红着脸收了声。
领班看了已经笑得蹲在墙根的尤劲一眼,而后质问那位姑娘道:“找你的?”
“不是......不认识......”姑娘怯生生地回道。
“不认识,你跟着笑什么?”领班冷笑一声,猛地提高了音量,“笑得疯疯癫癫的,成何体统!你站在这里代表的,是我们嘉美物业公司的形象,知道吗?!”
听到身边的喝声,尤劲也不好意思继续笑了,他站起身,便想着打打圆场。
偏偏这位大厅领班的形象,是尤劲最讨厌的那种教导主任型女性。
怀着对这类形象的厌恶感,尤劲开口说的话,也就不是常规的圆场话:“四眼,你叫什么?”
领班被尤劲的问话搞得一愣,回过神来,她气势汹汹地指着胸口的铭牌回话道:“我叫Brenda,是这里的领班,我告诉你......”
尤劲立即打断了领班的话:“谁管你是Brenda还是Prada,我问你在我旁边鬼叫什么?!”
领班被呛得再次一愣,她转脸看了已然不知所措的那位姑娘一眼,冷哼一声后,又转向尤劲开口道:“我警告你,这里是她上班的地方,你要谈朋友,站到外面等到她下班以后!”
淞海话中,谈朋友是拍拖的意思......因而,尤劲也愣了一下。
接着,他先是面露歉意地对着“陪笑”姑娘点点头,再回领班的话时,则恢复了一脸厌恶:“你是哪只眼睛看到我跟她谈朋友了?!”
“我不管你们是不是谈朋友,就算是普通朋友......”
“我跟她根本就不认识,你在东拉西扯些什么?琼瑶剧席娟书看多了?”
“不认识?!那你们两个窝在一起笑得像神经病一样......”
也不怪那领班误会,两个人窝在一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看都像是很亲密的样子。
旁边的姑娘,也是不想自己的领班和尤劲越吵越凶,她小声劝道:“领导,我和这位先生真的不认识......”
“我就问一句,不认识,你们笑什么?!”领班不依不饶。
“笑什么笑什么......走进你们嘉美中心不能笑?殡仪馆么?”尤劲的嗓门也大了起来。
“你笑死也不关我事,但她为什么会跟着你笑?”
“我让她跟着我笑的。”
“你让她笑?你凭什么让她笑?!”
“我他妈真是见了鬼了,还问我凭什么......”尤劲渐渐失去了耐心。
恰在此时,方元生从打开的电梯门中走了出来,见到尤劲正在和人吵架,他赶忙凑了过来:“怎么了,劲爷?”
也不知尤劲是吵架吵上头了,还是故意的,他居然直截了当地问道:“元生哥,刚才你在电梯里,是不是说了一句很二百五的话?”
现在,方元生当然知道自己那句话有多二百五了。他就是越想越觉得二百五,才准备出去买瓶碳酸饮料,好顺顺气。
这会被尤劲当面揭疮疤,方元生都不知该怎么接话。
尤劲本来就没想让方元生会亲口承认自己二百五,只要没有否认,就可以了。
于是乎,尤劲一指方元生,对那领班说道:“他刚才说了句傻话,你那手下听得先是硬憋着笑,然后我一笑,就忍不住一起笑了……”
说到这里,尤劲转向了那姑娘:“你说,是不是这回事?”
姑娘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
领班却还在纠结,她居然冲着方元生问道:“先生,你刚才说了什么话,会惹得他们笑成这样?”
领班其实是还在怀疑尤劲和那姑娘认识,她又不知道方元生真说了傻话。
这下,她算是撞在了有苦说不出的方元生枪口上。
“你个女人是不是有毛病!人家笑不笑关你什么事!再无事生非,我去物管处投诉!”
扔下这番话后,方元生连尤劲都不再搭理,气呼呼地扬长而去。
尤劲也没去追方元生,他悠然地走出写字楼,吹着初夏在高楼边特有的阵阵劲风,顿感心旷神怡。
恰逢西斜的橘日,似乎照亮了他心间可预见的辉煌时代,掀起澎湃心潮,令他的眼角都有些湿润。
重来之前,三十过后,他一直以为是年纪大了,泪腺才常常失控。
在近十个月,他才意识到这跟泪腺没关系。
年幼时,亦会伤悲流泪,却在很多该伤悲时,尚不懂得。
随着得到的越来越多,失去的也越来越多,人才真正懂得何为伤悲。
失去时,念及曾经美好,追悔未曾珍惜,害怕会被遗忘,是伤悲。
即便是得到时,感怀旧日艰辛,后怕险些错过,歉疚旁人付出,亦是伤悲。
所谓喜极而泣,本是喜归喜,泣归泣。只是喜也在颜,悲也溢表,才有了那动人的悲喜交织之色。
尤劲,终究到了想通透这些的时候。
好在,人的笑点,亦是随着泪点走的。易于悲伤之人,又怎会轻易忽略值得一笑的时刻呢。
厌世的人,才会被生活磨砺得越来越麻木。如尤劲这样的享乐主义者,只会随着时间推移,变得愈加感性。
所以,当他坐上的士后,再度笑得如同先前在电梯口那般失态,以至于司机的目光在后视镜中与他迎上的那刹,吓得像是见鬼了一样赶紧避开。
主观上,尤劲一直自认是个讲究形象的人。如非真忍不住,他绝对不会在公共场所笑得歇斯底里。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此时的情不自禁,忽然让他想起小学时代的一场疑案。
那是一个冬日的上午,尤劲的班主任,收齐全班的点心费与午餐费后,又因那些日子本班学生违纪扣分太多而发了通火,待她离开教室时,却将那装着两千多块钱的袋子忘在了讲台上。
等这位老师想起来,已是两节课后,再来找寻,钱袋不知所踪。
虽经过气氛紧张的数轮询问,班中并无人承认知道钱袋下落,可这场疑案,到午餐前即告破。
只因一个小子,在上午四节课中,数次于安静的课堂上,毫无来由地一个人笑了出来。
疑案之中,冒出来这么个可疑的人,当然就被锁定了。
八零年代末期,两千多块钱对一个小学生来说,根本就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巨款。
那小子的作案过程尽管神不知鬼不觉,但得手后,他只要一想到自己所有的梦想都能用这笔钱实现,便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之前,不管在哪个年龄段,每每回想起这场风波,尤劲总觉得那小子太不能藏事。
而在此时此刻,尤劲才切实体会到了那种忍不住的笑意。
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反之,喜也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