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智湛被眼前人吓得心跳暂停,他惊叫一声,指着他问:“你是何人?”
“都督,我是矢孤介,你刚刚做噩梦了。”
麴智湛定了定心神,喘着气看了矢孤介半晌,方平服些许,道:“阿师,对不起,我刚刚做噩梦了,你......与我故去的二叔长得......有几分相像。”
矢孤介安慰道:“人有相似物有相近,这也是一种法缘吧。”
“是的,是法缘,所以我才与阿师如此投缘。”麴智湛露出一抹苦笑,“阿师,此战胜负难定凶吉莫测,你不要再留此地,赶快离开吧。”
“都督,生死有命,无论我去往何处,该承受的总是要面对。”
“不,有些风险能避则避,要是无论如何都避不过去,那才是命。阿师,去避一避吧,啊?”麴智湛苦心劝说。
“要是我离开能让都督安心些,小僧这便去收拾行囊。”
麴智湛看着矢孤介离去的背影,两眼一酸,侃然泪下,但他很快抹去泪水,吩咐道:“更衣套甲备马。”
侍从轻呼:“都督,你还病着,一连几日没好好歇息,僧主才刚给你念经让你迷瞪了那一会儿,怎生他一离开你又起来!”麴智湛为了突厥人连破庭州两城即将南下西州一事连日操劳奔波而病倒。高昌旧俗里头但凡有人生病不安,常请得道高僧到卧榻旁念经驱祟,跟随智湛从龟兹归来的高昌僧主矢孤介便给请到了都督的军帐里。
“你这下人好不啰嗦,快照我吩咐去,不能让夫人晓得!”麴智湛支撑着身子到帐外巡视,才走了几步,脚下虚浮,头晕目眩,问近侍:“我瞧见贪汗山深处似有飘烟,可是我眼花看错了?”
近侍忙回头去看,看了又看,道:“许是都督刚刚瞧错了,小人没瞧见山里有别的。”
话音刚落,四名统兵将军齐刷刷赶到了麴智湛跟前,神色各自凝重,其中一位将军禀报:“都督,贪汗山升起了隐隐青烟,山中的斥候已经前往起烟的方向查看,怕是突厥人离我们不远了。”
此时的贪汗山北麓,荒瘠的连绵山峰尖上覆盖着点点白雪。本当急行军的突厥游勇们担心跨下自家马在山路里累着歪着,一个个不得不放慢座骑前行的速度。
阿史那贺鲁见状,大笑道:“你们走这般慢,南人可要带着财宝食物和女人躲远了。”
游勇们听了可汗的话,倒也不着急,哈哈笑道:“他们躲到何处也总能让我们揪出来,何妨让他们把藏起来的财宝先挖出来。”
“只怕我们走慢了,周国的援军赶来,藏在山林里给我们设埋伏。”阿史那贺鲁笑眯眯地扫了眼随从的勇士。
“可汗放心,庭州的周人追不上我们的,那些从他地赶来高昌的援兵没有一个月的时间是不可能赶来的,只要我们再攻陷山南的一个城池,当地的周人必定惊惶,只要我们赶在周人的援兵到来前撤走,他们奈何不了我们。”
阿史那贺鲁点头:“你说得极是。来呀,勇士们,再加把劲,只要翻过了牢山便是南人的田野平原。”牢山便是高昌人口中的贪汗山,阿史那贺鲁不喜欢贪汗山这名字,他懂得些洛语,明白名字里的含义,对这名字很是不屑,故而依着北地人的习俗称之为“牢山”。
牢山北麓的山峰常年积雪,突厥人崇拜白山,行军路过不便下马参拜,却也怀着敬畏时不时地仰望白色峰顶感叹一番,然而阿史那贺鲁并非那种凭怀善感之人,他累极困乏,骑在马上晃啊晃地模拟周人的反应和部署,想着想着竟然睡着了。他这一睡便沉入了梦乡,不过还没有深入多长时间便让骚动声给惊醒。
阿史那贺鲁张眼,映入眼帘的是毛雨一般的箭矢自附近的山头向他们飞砸而来。
“对面有埋伏。”突厥人惊慌大喊,有勒马回头的,有举起皮盾抵挡的,有下马躲到马腹下的,才刚在山路上展开的数千突厥骑兵瞬间陷入了混乱中。
“是周人,他们埋伏在对面的山头。”
“对面山头不大,他们藏不了多少人,估摸是刺探情报的周国斥候,勇士们快去,把他们都拔出来。”待看清对面山头的情况,阿史那贺鲁一点也不慌张,指挥着部下开始反攻。
约莫两注香的功夫,回来报信的突厥信兵向阿史那贺鲁禀报:“大汗,那边就只有一百周人,他们占着山头的优势,一时间揪不了他们,处月俟斤朱邪孤注说他们需要多一点时间,待周人的箭矢耗尽,便能将他们拔得一干二净。”
“好啊,周人害怕我们,特意派兵堵在山头不让我们南下。”阿史那贺鲁笑颜逐开,“把探兵都派出去,看看别的山头还有没有周人的埋伏。”
山头的周人似乎贮备了不少石头,他们只在一开始的偷袭使用箭矢,突厥人不靠近,他们也懒得浪费石头。拉锯战持续了一天,突厥人只能退到周人箭矢射不到的山沟里就地歇息。
“明天就算用处月人的身体当盾牌,也一定要将这些周人拿下。“阿史那贺鲁一脸的不满,他们必须赶在周国大军到达前掠夺离开,今天竟然为了百来人又浪费了一天的时间。
阿史那贺鲁的这个军令,突厥各部自然是同意的,反正死伤的是处月部又不是他们的部族人。处月吐屯朱邪孤注可委屈了,从前他们处月部的青壮年被周人当作牲口那般让其他部落夺走了,好不容易熬了这些年生养的新一代族人前来突厥新可汗跟前投诚,财宝食物没捞着倒先给可汗当箭靶子。
处月人才不傻,听可汗命令也不能不要自己的命。于是第二天,处月部发现好些游勇逃走了。没有逃走的处月游勇神色复杂,他们的祖辈父辈不是被周人杀死便是让周人赏给了别的部族当奴隶,他们是来报仇的,再也顾不上自己的生死,只能一个劲地向山顶冲过去。
据守在牢山北麓某个山峰的团圆府中侯正指挥着部下向冲上来的突厥人投掷石头,经过了两天一夜的对战,团圆府军从山腰临时运往山顶的“防御物资”已经耗损得七七八八,要是没有这陡峭山势的凭仗,单凭区区百人又何以抵挡住万众敌人的连番围攻。(中侯为正七品武将官衔)
“中侯,东北防线快守不住了。”下面的都尉大喊。
中侯的眼珠子眨也不眨,拄着长刀的刀柄志撑着疲倦的身体。
“中侯,西北防线也受不住了。”
“既然攻上来了,也就只能近身肉搏。”眼看正北的防线也快要被突厥人冲破,中侯终于说话,“烧狼烟吧。”
他们奉命前来拖延突厥人南下,能争取到的也不过是两天的时间,看来还是不够,但他们实在是撑不下去了。要是大军还没有赶到,这升起的狼烟至少能让他们知道突厥人现今到了何处。
又有何人愿意死在此地,但军令不可违。况且突厥人一旦跨过贪汗山南下西州盆地,那他们在龙泉馆的家眷也照样逃不了厄运。龙泉馆是贪汗山南边最北的驿站,并没有高大坚固的城墙,完全不能抵御突厥骑兵的冲击,与其在龙泉馆等死,还不如到山里来找寻最有利的地形山势作凭靠来拖延突厥人的步伐替援军争取更多的时间。
中侯拔出了长刀迎战,他有过几分犹豫是否下令撤退。他熟悉这里群山的地势,脚下的山峰往南是一片山沟,他们只能往山沟里撤退,可山沟里没有树木,若是往山沟里藏,留在山峰上的突厥人将对他们的行踪一清二楚,他们很难逃出去......那便多砍几个突厥人垫尸吧,他们这些人卡在山头还能再拖上个把时辰。咱们大周的儿郎宁愿抱着敌人死,也不要逃着活。
午后,山顶的激战告一段落。突厥大军略休整,又重新赶路。处月吐屯朱邪孤注暗暗吁了口气,幸好族人连夜逃了大半,才不至于耗死在强攻前阵,但显而易见的逃兵又怎能瞒过精明的阿史那贺鲁。
“处月部一个晚上逃走了几千人,是朱邪孤注吐屯治下不当还是处月人贪生怕死之过?”阿史那贺鲁笑看着朱邪孤注,要不是他话中之意太过明白,旁人还真以为他其实是在关心部下。
朱邪孤注冷汗直冒:“我......我让他们连夜翻山赶路包抄周人的后方,以免周人趁机逃到山沟里。”
“原来吐屯这么有远见,是我错怪你了。”阿史那贺鲁笑意更浓,他本来是一个大胖子,常给人无限的喜感,“既然处月部的人马已先行探路,那我们也尽快通过这片山沟吧。”
领头先行的依然是处月部,然后是突骑施,处木昆,鼠尼施等咄陆部,最后才是阿史那贺鲁的亲旧部哥逻禄。
“要尽快通过这个山沟。”阿史那贺鲁再三叮嘱诸部。
许是他的预感特别灵敏,路走到一半便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