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含玉刚开始只是随便说说,但发现苍舒真开始将眼泪蹭得到处都是时,又没忍住勾出笑。那双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生怕她哭得喘不过气。
但幸运的是,她已然逐渐冷静下来,滴落的眼泪也逐渐变为泪痕,干干地挂在他的脖颈和她的脸上。
“我有点后悔。”苍舒还将脸埋在他的肩膀处,两只手虚虚地挂住青年的脖子,说出的话带有鼻音。
裴含玉问:“后悔什么?是后悔你所做的决定吗?”
“不是这个。”苍舒幅度极小地摇头:“我在后悔我刚刚的不冷静,有些丢人。”
裴含玉撇了撇嘴,微微侧眸看她埋在肩膀处,裸露出的耳尖:“没人会觉得丢人,我也没觉得你丢人。”他又补充:“我反而觉得你这样很好,一个人心里所承受的事情是有度的,偶尔撑不住崩溃一下也很正常。”
“相反,如果你一直撑着,我还会害怕你整个人疯掉,或者背着我,在背后偷偷摸摸哭泣。”他说着说着愣住,“我也想帮你分担些情绪,以我的身份,来帮你分担。”
“……”
苍舒的声音又有些哽咽起来:“我发现一个人难过时,突然的安慰会很致命。你这样,让我觉得我所走的路并不是错的。”
“你一直都是对的。”他笑出声,伸手试探地摸着她的头发,“你所做的事情、所走的每一步,在我看来都是正确的。”
苍舒:“……”
他又问:“膝盖疼吗?”
苍舒抬头看他。
裴含玉自然地解释道:“你的裙子上,膝盖那块的血迹最多。”
苍舒低头往裙子看去,随即耸耸肩道:“我好像没什么感觉。”她确实没什么感觉,若不是他提醒,她都不会知道她的膝盖流了如此多的鲜血。
裴含玉未多想,只安慰道:“可能是被你心中的悲痛压过了。”他询问:“我帮你上药?”
苍舒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复杂。
裴含玉回望,倒没有作出什么解释,只是又补充:“如果你能自己上药,可以跟我说,我只是不放心你。”
她膝盖上的血多到有些骇人,如若不及时处理,他怕对她走路或者其它什么,造成一定的影响和损害。
苍舒却只是摇头拒绝:“不用,我现在还没感觉到疼,等我晚上回去,自己上药就行。”
她回答的很轻松,仿佛刚刚表现的脆弱都是错觉…从裴含玉的视角看来,她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嘴唇因为血很红,抿在那儿,整张脸也冷冷的。
越过院子的嘈杂还止不住传来。
宗门内弟子的哭泣、各个长老的询问、以及宿行白主持大局的声音。她正安静听着,面前的裴含玉忽地站起身,去洗了块布,扶住她的脑袋,替她细细擦拭。
苍舒的眼睛很漂亮,盯着他时,是将他整个人都框进眼眶内的。用句话来形容,她眸中的颜色,就像是荡漾开的湖水。
裴含玉默默移开视线,捏着布的手稍微紧了紧,随即问道:“你额头上的伤,我总能帮你上药吧?”
苍舒抿唇点头。
裴含玉见此,立马从储物戒中拿出药膏和烈酒,用布沾着后,极为轻柔地往她额上盖。怕她疼,又转移注意力说道:“你额头成了这样,那道红痕到时候还会长出来吗?”
苍舒:“应该会,它好像已经算是我血肉中的一部分了。”
“那还挺稀奇。”裴含玉用布给她额头裹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摸着下巴看了看,又没忍住笑道:“还怪傻的。”
苍舒默默翻了个白眼,将身旁的裹帘扔给他:“你也包,不然只有我一个人包很容易被人怀疑。”
裴含玉接过裹帘,又坐回榻上,将东西塞到她手上说:“行,你帮我包。”
苍舒笑着问:“你不怕我给你包得很难看?”
“不怕。”他笑着耸肩,“我给你报复我的机会。”
“……”苍舒还未见过有人求着她帮难看的。她盘腿坐在榻上,用裹帘绕过他的脑袋,随即很仔细的在他脑后绑了个蝴蝶结。
很诡异的场景。
裴含玉伸手摸了摸,随即毫不留情地夸赞道:“绑得不错。”
“你——”
苍舒正要回话,便瞧见房门被人从外推开。系着白绫的少年站在门口,往日咧着虎牙的面容此刻正冷得让人心里发颤。他好像在短短时间内成长了许多,整个人的气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变稳重了。
裴含玉识趣地走出房,又贴心地关上了门,独留二人在屋内。
有些事情他掺和不了。
这是属于他们二人的事情。
老头看了半天还没怎么看明白,见裴含玉突然出门,忍不住疑惑问:[你出去干嘛?你就不怕这小瞎子故意装出难受博取苍舒同情吗?含玉,这种方法很容易让人产生怜爱的!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裴含玉轻‘啧’一声,望天低声骂道:“你能不能闭嘴?”
老头的声音像是不占理的人在发怒:[我也没说错啊!干什么我说话就让我闭嘴?现在苍舒是最脆弱的时期,你应该抓紧时间趁虚而——]
话语停住,裴含玉手上拿着把极小的刀,抵在自己的腹部。有鲜血流出,染红了衣裳。
老头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声音弱下去:[我不说就是了,你有必要如此吗?我还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苍舒她到底是干了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不说那绿茶,你这个总得搞清楚吧?]
裴含玉脸上冷得不像话:“你再说我们同归于尽。”
老头:[……]
老头大概是被他这举动给气笑了,嘴里磨磨唧唧骂了些话,才噤声消失。
耳边终于清净。
裴含玉默默收了小刀,从储物戒中拿出止血丹药咽下,沉默着没再说话。
他的表情不再像同苍舒在一起时那般欢喜,眉间紧紧拧着,忧愁怎么也散不尽。
“……”
他笑不出来,心情根本无法愉悦起来。脖颈的泪痕干巴巴地黏住皮肤,如同他用刀在骨头上刻字那般火辣辣。
这是她哭的。
而他只知道一半的原因。
裴含玉有预感,玄机老人的事情只会是个开始,后面的每步路,都会变得极为艰难。
有风轻拂过来了。
枝丫在青天下被吹动,鸟儿大概是不想被悲哀缠绕身子,隔着老远的距离在叫唤,悦耳却让人心生烦躁。
宿行白侧头听着鸟叫声,故作轻松地抬步走到窗前,将窗最后的缝隙给掩上。他淡淡道:“这鸟叫声有些吵。”
苍舒盯着他的背影附和:“确实有些吵。”
简单两句话后,二人忽然沉默。
宿行白在窗边站了许久,才转过身子看向她,慢慢走至榻边。他像是想抬手,却又在有这冲动时,将其抑制。
苍舒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张了张口,嗓子像是被塞进棉花,卡着不让出声。垂眸盯着他手盯了许久,才道:“如果今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要告诉我。”
“……”宿行白很轻地笑了下,虎牙又轻轻咧开,却没了以前的味道:“我如今成了代掌门,确实是有事情要忙,所以到时候我找你帮忙,你别跟我推脱。”
稍顿,他又道:“同理,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开口的,也请告诉我,我虽实力不如你,但这天下如今算卦的实力,除了——”
“除了那老头,如今最厉害的便是我。”
“……”苍舒默默握紧拳头,也没说话,只死死盯着他。宿行白看着很平静,但这平静下犹如平静海面下的波涛汹涌。
他微撇过头望她,继续说:“等妖皇生辰之后,我们太虚宗会有宗门大典,你到时候能来吗?”
“……”
“你应该还未去过太虚宗。”他自顾自说着,虎牙还轻轻咧着,“太虚宗的花草很漂亮,比起妖都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宗门内师兄妹的感情也非常好,全宗上下除了我,都极为稳重友好。”他好像在望她的眼睛,“他们应该都已经认识了你,毕竟我的名头在太虚宗可响,你跟我天天上被人讨论,他们大概想不认识你都难。”
“……”
“你会爱上那里的环境,但待久了其实也索然无味,不过这不重要。”宿行白又叹口气,转过头问她,“你能来吗?”
“……”
宿行白终于伸出手摸她的脸颊:“苍舒,你不说话是默认吗?你会来的对吧?”
“……”她未说话,只盯着他望过来的双眼,极为缓慢地点了点头。
宿行白又说:“你对我笑一笑吧。”
“……”苍舒极干涩地扯出笑,她眼内已经哭得没有眼泪,但极浓的悲哀蔓延在她身上。宿行白望了许久,随即缓慢地抱住了她。
他的衣服上也有血迹,是他搀扶玄机老人时留下的血迹:“其实我听见你和那老头的全部对话了,我也看见了所有…苍舒,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也会——”
苍舒打断他的话:“别说这些话,我说过我会去太虚宗看看,你这么说难道是不欢迎我吗?”
“…当然没有。”宿行白耳朵贴着她的脖颈,“太虚宗随时欢迎你的到来。”又顿,慢慢说道,“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
“……”
“我没有责怪你的情绪,所以你不用觉得愧疚,也不用因为愧疚而绑架自己。他是个不胜酒力,喜爱吵闹的老头,平时也不愿意为别人算卦,如今为你算卦,这其中不会只有我这么一个原因。”
“……”
“他的死很有意义,我想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你实在愧疚,来年今日——”宿行白深呼吸一口气,“陪我一起去看看他吧?”
“……”
他所说的每句话都是未来,像是已经做好了决定,已经想到了那副场景。可苍舒知道,他在用他的方式挽留她。
即便她说得可能会是谎言。
但只要她点头,他便能盲目相信,活在这种虚假的期望内。
他现在不能随意死了。
他现在不是孑然一身,他答应了他的师父,要替他好好代管宗门十年,所以他不能轻易去死,因为他的身后,是整个太虚宗。
“好。”苍舒听见自己这么说,“…来年的今日,我陪你一起看他。”
宿行白未说话,只是将身体倚靠在她的身上,像是虚脱一般喘着气。白绫随着他的动作起伏,湿湿地黏住了整个眼眶。
窗外的鸟叫依旧从缝隙中钻进,二人未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靠在一起,瞧着白日的光染成橘红,又逐渐变得昏暗。
月光透过薄窗将物品打出斜斜的倒影,树叶也跟着在窗上跳起舞,发出“唰——”“唰——”的声响。
宿行白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才微侧头望向她,低低地说道:“苍舒,我不能为你死了。”
“……”苍舒摇头:“你本来就不该为我死。”
宿行白笑出声,他的虎牙又咧出来,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不能为你死,但我可以陪你死。”
“等我十年,十年之后,我来陪你。”
苍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