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老夫聊发少年狂,令傅相爷授首,命蔡太师敬酒(9400)

等徐行将浑身杀气震散,一身清爽地回到神侯府后,诸葛正我已带着铁手,站在神侯府门口等候。

他手里拿着一封请柬,叹息道:

“我有位好友,大限将至,如今正广发请柬,邀请天下英雄,前去为他传承道统,并了却一桩心愿。

踏法,你在府中虽也见识了不少功法,‘真形法体’想要彻底成就,还需要见识更多神功。

对你来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就让游夏陪你一同上路吧,正好他在大理国,也有案子要办,你们可以互相帮衬。”

徐行虽然知道,诸葛是有心让他出去避祸,可是提到大理国和传承道统,还是不禁来了兴趣。

他略微思索一番后,开口问道:

“神侯所说之老友,莫非是昔年逍遥派那位……”

诸葛颔首,语气有些沉重:

“正是无崖子老兄,他一身武艺学究天人,更是琴棋书画俱通的全才,只可惜,遇人不淑,一时不查,遭了逆徒丁春秋的暗算,身中七虫七死药之奇毒。

这七虫七死药的毒性深入脑宫,哪怕是温家‘活字号’的好手,都难以解毒,只能设法缓解。

他能撑到今日,已是功行深厚之故,唉……”

诸葛唉了一声,摇摇头,目光含悲。

听到诸葛跟无崖子有交情,徐行倒也丝毫不觉得奇怪。

毕竟,诸葛自己就是个学贯百家、文武双全的绝世英才,跟无崖子这种人物,自然有颇多共鸣。

诸葛负手而立,长叹道:

“旧人旧事两凋零,万望你们此去,能令他不至徒留遗恨吧。”

徐行想起先前大理使节团进京一事,以及乔峰所说的七绝神剑,对诸葛的安排略有所悟,却还是有些忧心,问道:

“神侯,我这一走,京师这边……”

诸葛小花微微一笑,昂然道:

“神侯府有我,你若真想帮我分忧,便尽快完成‘真形法体’吧。”

这些天相处下来,诸葛正我已经相当熟悉徐行的脾气,知道对这个执拗且固执的年轻人,与其劝说,倒不如激将。

徐行果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朝诸葛拱手抱拳一礼,沉声道:

“这些天来,承蒙神侯照拂,那便再会了。”

诸葛也露出微笑,拱手道:

“你是我府上的西席先生,又哪儿来的照拂一说,此去大理,山辽水阔,一路小心。”

铁手也站出来,朝诸葛抱拳一礼。

“世叔,保重。”

诸葛挥挥手。

“去吧,去吧。”

徐行虽然姓“徐”,做事却从来是雷厉风行,跟诸葛打过招呼后,也不再停留,朝铁手招了招手,便率先朝京城外走去。

以徐行和铁手二人的脚力,自然不用什么坐骑,只一提身,便像是融入深沉夜幕中,随风化去,不见丝毫踪影。

诸葛站在原地,举目眺望。

不一会儿,诸葛身后又响起车轮声,严魂灵推着还无法行动自如的无情,从门口缓缓驶来。

无情遥看两人离去的方向,沉默许久,才叹道:

“天下间,竟然真有这般百无禁忌、毫无挂碍之人?”

身为公门中人,无情见识过颇多为情为义,犯下大案的重犯,可其中却没有哪一个,如徐行这般洒脱,说杀就杀,说走就走。

好似傅宗书这位当朝宰相的性命,对他来说,就是一块挡路的小石头,踢飞了便再不关注。

严魂灵更是看得两眼放光,使劲点头,可很快又显出些落寞神色,将目光重新放到无情身上,盘算起来。

诸葛抚须,叹道:

“当初,傅宗书谋划的‘干禄王’叛乱,结果很糟,也使我下定了决心。

可是与踏法多次交流后,我才明白,这不该是不再尝试的理由。

户枢不蠹,流水不腐,既然他已经为神侯府带来了那么多变化,或许,我也该变一变了。”

就在这时,五条明火执仗的队伍,从神侯府前方五个方位包围而来,带队的是五名后亮花顶、前开雕袍的武官。

看到诸葛正我和无情,这五名武官也没有丝毫表示,只是立于原地,低眉垂首,面容恭敬。

——但这恭敬,并非是对诸葛正我这位当朝太傅、六五神侯,而是对另外一位贵人。

一位同样封侯的贵人。

不一会儿,人群忽地分为两列,一辆极其宽大的马车,从正后方驶来,马车装潢极为豪华。

执辔者有三,都是华衣锦服,神色肃穆,像是在参加一场至关重要的朝会。

但他们只是在为人赶车。

车外站着八个带刀侍卫,这八个人默立如陶俑,可无情一看就知道,这是名震天下的“八大刀王”,每一个都是刀法名家、掌门尊主。

就连武林中的传说级人物,诸葛正我一生宿敌,“疯豪”元十三限也曾经评价他们为“八刀联手,不逢敌手”。

可现在,八刀联手,却只为车中人护法。

马车到了诸葛正我面前,有两名白衣人掀开车帘,他们的手掌都极为怪异,一个是指头几乎缩回掌中,一个是五指修长,柔弱无骨。

他们正是至少有六十年“无指掌”功力的张铁树,以及三十年“素心指”柔劲和三十年“落凤爪”阴劲的张烈心。

两人并称为“铁树开花”,虽然年岁加起来都还不到六十,却能有如此深厚的功力,精通这般难练的武艺,实在是武林中的一大“例外”。

可这例外,也只不过是为人掀帘罢了。

帘子轻柔华美,帘子一掀,那三名掌辔的、八名侍卫、两名掀帘的,脸上都现出了毕恭毕敬的神情。

那人的相貌十分俊朗,浓眉星目,脸若冠玉,论姿容,不逊色无情多少,神态间更有一种无情不具备的贵气。

可此人下车的动作却那么急促,欠缺一份不疾不徐的雍容气度,显然,哪怕以他之尊,对待诸葛正我,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看向诸葛正我,笑得无比热情,连忙拱手道:

“小子无礼,冲撞了神侯,万望神侯勿怪、勿怪。”

这年轻人显然极少如此低声下气地对人说话,是以笑起来也有些勉强,可也正是这种“勉强”,令他显得越发真诚。

诸葛小花对人向来随和,从不摆架子,可此时此刻,面对那人的热情笑容,他却只是不咸不淡地道:

“神通侯言重,你亦是封侯之人,何必如此,我若是没猜错,你此来,是为了傅宗书之事吧。”

能令“八大刀王”护法,“铁树开花,指掌双绝”掀帘,契丹、蒙古、女真三位骑术好手执辔者,数遍天下,怕是也只有一人。

正是天下六大高手之一,号称“翻手为云覆手雨,神枪血剑小侯爷”的神通侯,方应看。

方应看显然没想到,诸葛正我说话会这么直接,稍愣了愣,苦笑道:

“我正是奉了圣旨,特来彻查傅相爷遇刺一事,刚刚似乎有人看见,凶手逃进了神侯府中。

还请神侯行个方便,不要为难则个。”

无情一听就知道,方应看这话纯属放屁,以徐行的身法,说“来无影去无踪”都是小看了他,怎么可能被什么“有人”发现踪迹。

无非是这方应看,和他背后那个蔡京蔡太师,想要借机生事罢了。

无情心头本已涌出一股怒气,却忽然反应过来,似乎、好像,这也不能算是“生事”,最多最多,叫歪打正着。

“圣旨?”

诸葛正我沉吟片刻,展颜一笑,道:

“神通侯既有圣旨,何不早说,还请将圣旨取出来,予我一观。”

方应看不疑有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书帛,他也不敢让诸葛正我跪下听旨,便直接将这封圣旨递了过去。

孰料,诸葛正我接过书帛后,连打都没有打开,直接运起全身真劲,将这封象征天家威严圣旨直接震得粉碎。

“你!”

方应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向老奸巨猾、智计百出的诸葛正我,竟然会在这么多人面前,用出如此粗暴的手段,丝毫不加遮掩。

这一刹那,他甚至还不及愤怒,便已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

——这诸葛小花,究竟要做什么?!

诸葛正我双手一挥,残片洋洋洒洒地飘落,他凝视方应看,语重心长、一字一句地道:

“此乃蔡京所做之矫诏伪旨,小侯爷,你是被这大奸贼骗了啊。”

方应看眉宇倒竖,胸中那种荒谬感越发浓郁。

平日里,只有他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份儿,什么时候被人如此污蔑过?

更何况,还是被诸葛正我这个天下公认的正道领袖,忠贞诚信之人污蔑?

不仅是他,“八大刀王”、“铁树开花”,乃至聚集而来的武官,军士们都是一片哗然。

不过,哗然之后,方应看却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里,竟多半都是一片认同之声。

显然,众人都更为认同诸葛正我所谓的“蔡京矫诏”之说。毕竟,以这位蔡太师的作风,干出这种事来,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这些年来,诸葛正我屹立于朝堂斗争中心,无数人想要找到他的污点、错误,却始终一无所得。

哪怕是与他为敌者,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完美无缺、正直无私、无有名利之心的大仁大义之人。

反观蔡京……哈哈,哈哈。

甚至就连方应看本人,也不免感到有一丝怀疑,虽然他有九成九的把握,确定这应当是皇帝亲自下的圣旨。

可……万一呢?

方应看正垂头思索间,忽地感受到一个宽厚且温暖的手掌,拍在自己肩头。

他心头悚然一惊,浑身真力亦不受控制地炸了出去,可那只手掌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轻轻地、慢慢地拍了三下。

一下、两下、三下。

诸葛正我收回手,方应看的身子震了一震,然后抬起了头。

只有无情感受得到,在这三下拍掌中,两人究竟究竟经历了怎样凶险的搏斗。

当然,所谓的“凶险”,是对方应看和无情来说。

方应看和诸葛对视一眼。

这位温和的小侯爷就像是变了个人,笑意倏然一敛,漆黑眼眸中的光,像是凝成一口寒铁霜刃,阴冷且锐利。

他一字一句地道:

“诸葛正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诸葛收回手,微微一笑。

“小侯爷,该回去了,蔡京矫诏之事,我会亲自禀报官家,不劳费心。”

他这话,简直就像是在劝一个未经世事的懵懂孩童,语气是那么慢、那么轻柔。

就像是刚刚那三次拍肩一般。

方应看只觉有一股蓬勃怒气,从心底最深处腾起,刹那间燎遍全身。

这一刻,他甚至想要拔出自己的剑,号召八大刀王、铁树开花一起动手,将这个装神弄鬼的诸葛老儿当场击杀。

他腰间那把古鞘厚套,却隐隐透出漾出红光,如血液流动般的长剑,似是感应到主人的杀气,也在微微颤动。

可面对诸葛正我那温和温暖到近乎温柔的目光,不知为何,方应看竟然完全不敢有丝毫动作。

他更能感觉到,还有另一道跟自己同样锐利、同样寒冷,却更加正大堂皇的目光,从诸葛正我身边投来。

愣了好一会儿,方应看本想再撂几句狠话,最终却仍是什么都没说,回头钻进车内,马车开动,领着这一干兵马,消失在大街后。

这群人来时威风凛凛,去时却个个垂头丧气,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诸葛正我没有看他们离去的背影,而是转过头,望向蔡京的太师府,长长一叹:

“看来,我是真的该变一变了。”

言毕,诸葛正我身上,便真正出现了变化。

他的皱纹不断变淡,白发无风而动,萧然狂放,脊背也远比平常挺得更笔直。

就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贯穿了他的脊柱,将他钉在天地间,成为正中之正、直中之直的准绳。

看着这个无比陌生的师父,无情却莫名觉得他手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少了一杆枪。

人人都知道,诸葛先生的“惊艳一枪”乃是天下最顶尖的绝学。

但是枪呢,枪在何处?

神侯府外,本有一株郁郁葱葱的古木,诸葛正我拂袖一扫,便有一根树枝被内力卷断,落入他手中。

这树枝本是蜿蜒虬结,浑似盘龙。可在坠下树干、落入诸葛掌心这个过程中,却在不断地拉伸,变形。

最终成为一杆极其轻巧、纤细的笔直长枪。

提着这杆枪,诸葛胸中陡然升起无比快意。

这些年来,他与其说是坐镇京师神侯府,倒不如说是种种事物困锁于此,因顾忌太多,总是欲伸而不得。

——谁又记得,这个向来以老谋深算、深藏不露著称的诸葛神侯,本也是个性烈如火、嫉恶如仇的侠士?!

可今时今日,那种少年时的雄心和壮志,仿佛全都活了过来。诸葛正我忽然很想做一些,很不“诸葛神侯”的事。

在见识到徐行十步杀一人、事了拂衣去的风姿后,这种想法更是在诸葛正我胸中迅速膨胀。

——且到了一种几乎无法抑制的地步。

——那么,就去做吧。

诸葛正我回过头,看向无情和严魂灵,微笑道:

“先前左武王登门,曾说我们神侯府这些年来,实在是太过低调,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连方应看这等依仗父辈余荫的小辈,都敢这般大张旗鼓地侵门踏户,实在是无法无天。

看来,咱们也是时候,让京师重新认识一下神侯府了。”

听到“无法无天”四个字,无情和严魂灵立刻想起诸葛正我刚刚手撕圣旨那一幕,不由得神情古怪,欲言又止。

诸葛正我又道:

“魂灵,你去府中,取些酒水,我正好有些喜事,要和蔡太师分享一番。”

京师太师府中,寻常宴饮舞乐从来是不分昼夜,可今夜,府中却很安静。

太师蔡京正侧坐在一张石桌旁,右手手肘抵住桌面,五指捧杯,左手按住膝盖,眉宇中似有举棋不定之色。

有个高大健壮,身穿武袍的汉子,正跪在蔡京面前,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此人面容极是威武,一看便知是身份不凡之辈,如今却只能卑微地跪伏在蔡京身前,等待这位朝中最有权势之人的裁决。

他正是傅宗书身前的首席护卫,号称“太爷”的龙八。

转动一会儿杯子后,蔡京忽然开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盖棺定论之感。

“龙八,傅相爷之死,你亦有份。”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来,却像是一座山,压在龙八宽厚的肩头。

他甚至都不敢为自己辩解半句,当即俯下身去,连连磕头不止。

见龙八如此上道,蔡京眉宇间也浮现出欣然之色。

他这副模样,不像是刚死了一个朝中的盟友,倒像是刚死了一个多年积怨的宿敌。

其实,到了他们这个层次,盟友和敌人的界限,本就很小。

顶峰太小,只容得下寥寥数人。

傅宗书既然站在顶峰,且还有向上一步的野心,那他就注定了要成为蔡京的敌人。

所以,傅宗书之死,对蔡京来说,固然有害,也未必无益。

这些日子以来,蔡京虽是一手培植傅宗书起来,可是眼见他势力逐渐坐大,不好控制,而他武功又高,更不易收拾。

最近,居然这人竟还偷偷练字,分明是要讨好圣上,居心不良。

如今,在蔡京看来,傅宗书教人杀了也好,正好可使自己重新秉政,再揽实权,皇帝终究是离不开他这个事事顺心省力的太师。

而诸葛行事如此仓促,到给蔡京留下更多机会,他已禀明圣上,逆贼正在诸葛府中,要借此机会,再布杀局,从诸葛手上刮一块肉下来。

正好,还可借此再逼出元十三限。

思及此处,蔡京面色更为欣喜。

他这些天,虽然极力劝说元十三出手,却始终无法请动这位武林中有数的大魔头,如今可算是有了理由。

为傅宗书曾拜元十三限为师,诸葛的人杀了傅宗书,无疑如同向元十三限下战书……

至于傅宗书究竟是谁杀的,对蔡京来说,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

其实,在蔡京看来,傅宗书之死,或许还真不是诸葛动手,因为这件事实在是来得太仓促,没有丝毫环环相扣的布置和计划。

若是诸葛主事,岂会留下这般大的破绽。

这个老不死、老狐狸,又何来这般果断干脆?

与诸葛为敌多年,蔡京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为了解诸葛的人。

纵然是仇恨了诸葛一辈子的元十三限,对诸葛的认识也绝不如蔡京来得全面。

因为他太偏执、太偏激。

这样的人虽然容易做出大成就,却也容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从而走火入魔。

因此,蔡京几乎可以肯定,这事不是诸葛主导,至少不是诸葛策划。

——要是诸葛敢杀傅宗书,那他下一步,是不是还要杀上太师府、甚至是杀上皇宫了?

多半是什么江湖武人肆意妄为,不过也好,正愁没有借口,引动元十三出手,也正愁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诸葛啊诸葛,你可真是不走运……

想到这里,蔡京笑起来。

他眼神闪烁灵活,笑起来既威严又和蔼,竟还带了点俏皮和狡黠,令人猜不透他心思和想法,更猜不透他的年纪。

任何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的身份,估计都会因为这笑容对他生出好感。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他也曾经在笑的这样宽仁,甚至笑的更加开怀的时候,突然下令将自己的几个心腹灭族抄家。

牵连数百死伤,随便一个人的下场若被寻常人看见,至少也要恶心的七天难以进食。

龙八悄悄抬头,不禁松了口气。

——他知道,太师一旦露出这样的笑容,就代表心情不错,最起码,自己今天是逃过一劫……

龙八思绪未尽,就听头顶又传来一声。

“龙八,你代我走一趟元神府,去请元十三前来议事。”

——找元十三那个大魔头?!

龙八猛地抬头,心弦再次抽紧,却对上了蔡京那双闪着不容置疑神色的眼眸。

龙八立马低下头,闷声道:

“谨遵太师之命。”

就在这时,府邸外响起一个令人心旷神怡,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朗声音。

“不用请,四师弟已经来了。”

听到这话,龙八、蔡京立即变了脸色。

他们转过头,却见一个身披黑衣,神情冷傲、沉默寡言的男子,正在站在庭院中。

他站得那么正、那么直,身姿和诸葛别无二致,可他不像是一杆枪,也不像是丈量天地的正直准绳。

他是一支怒飞的箭。

对一支箭来说,“正”、“直”是最没有意义的概念。

因为箭一离弦,目标便只有一个,轨迹也只有一条。

他没得选。

他也不想选!

这个人,当然便是元十三限。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个念头只是在蔡京和龙八脑中一闪即逝,因为,还有更令人震撼的事实,需要两人去思考。

——刚刚那个称呼元十三限为“四师弟”的嗓音,莫非是……

尽管这个问题的答案已是呼之欲出,可两人的仍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真正确认。

因为在这一刹那,他们的大脑拒绝承认这样的事实。

——诸葛正我已经杀到门前的事实!

元十三限眼中也没有蔡京和龙八,他只是隔着七道墙体、五重门户,七百九十六步,遥遥望着那个站在府外、手提木枪的清癯人影,一字一句地道:

“诸、葛、正、我。”

诸葛的目光中带着些怀念。

“四师弟,好久不见。”

这时,太师府上的高手也已给惊动。

他们纷纷冲天而起,翻出院墙,来到府邸门口,注视着那个不请自来的诸葛神侯。

这些人里,有天下六大高手“多指横刀七发,笑看涛生云灭”中的多指头陀、“云灭君”叶神油。

亦有元十三限座下号称“六合青龙”,致力于对标“四大名捕”的六大弟子。

还有神秘至极的“老不死”、“中间人”、“青梅竹”。

这三个名字自然都是代号,诸葛却认得出“中间人”正是享誉武林、与叶云灭、多指头陀齐名的七发大师,名为欧阳七发,号称“百袋红袍”。

“青梅竹”这个年轻人,更是诸葛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弟子,论实力,更在欧阳七发、多指头陀等人之上。

除了这些天下有数的一流好手、绝顶高手外,还有一批来自“十六杀手奇派”的中坚力量。

足有一两百号人,手持各种兵刃,或伏于墙上,或隐于大门,或是光明正大地显出身形。

只一声,诸葛就将太师府这个庞然巨兽给彻底唤醒,令其露出那深藏已久,却无比锐利的爪牙,此处的防卫之森严,甚至还要胜过皇宫大内。

可纵然人多势众,无论是多指头陀、叶云灭、老中青这样的绝顶高手,还是十六杀手奇派的弟子们,看向诸葛正我的眼睛里,都透露出危险而畏惧的神色。

这其中的很多人,都是听闻过诸葛的名声,未能真正与之见过面,更不要说是交过手。

可当双方真正处于对立面后,他们才猛然回想起一件事。

貌似温和,仙风道骨的老人,乃是无可争议的“天下实战第一”!

似乎是诸葛身上,那种属于朝中大臣的印象太过强烈,让很多人都忘记了,这位神侯曾经在江湖上,做下过多少大事,战胜过多少强敌。

少时遇七绝剑神之六,战而胜之,遇凄凉王,战而胜之,遇九幽神君,战而胜之……

这实打实的彪炳战绩,远比“深藏不露”、“高深莫测”之类的玄虚评价,要来得更加震撼人心。

蔡京根本想不到,刚刚的戏言居然成为了事实,诸葛正我竟真的杀到了太师府!

他面色铁青,问出了跟方应看一样的问题:

“诸葛小花,你到底要干什么!”

诸葛小花皱起眉头,无奈道:

“我神侯府今日有大喜事,才特携酒水,来找太师共饮,太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言语间,严魂灵已举起手中的酒水,无情同样怀抱好几坛子酒,他的轮椅上更是到处都挂着酒坛。

听到诸葛正我这般言语,在场众人都不由得目光震动,心性不坚者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喜事,还能有什么喜事。

——这诸葛神侯,莫非真是失心疯了不成?!

——杀了人不说,还敢这般耀武扬威?

——他莫非真不怕太师?!

念及此处,众人却又不由得眼神古怪。

——好像、也许、可能,他就是天底下,最不用怕太师的人。

其中最觉古怪之人,便是那个代号“青梅竹”的少年人。

他本就是由诸葛一手调教出来的弟子,对诸葛的性情自是无比熟悉。

可在他的印象中,却从未见过这位师父,露出过这般意气风发、甚至是咄咄逼人的神情。

不过,很快青梅竹便又有所悟。

——或许,这才是师父本该有的模样。

诸葛用木枪从严魂灵手中挑起一坛子酒,落到手中,揭开泥封,酒香顿时四溢。

在场武人中,不乏有善饮之人,立即辨认出,这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他们心中又升起一个古怪的想法:

能让神侯取出这种酒来庆功,傅相爷死得不冤啊……

严魂灵眼睛极尖,一下就注意到人群中,有个身穿官袍,长身玉立的文士,她立即招招手,大声道:

“这不是文张文大人吗,我看你特别顺眼,来来来,就由你来给大伙打个样吧。”

文张欲言又止,身体摇晃几下,却是迟迟不动,直到望见诸葛手中那杆木枪颤了一颤,他才硬着头皮走出来。

——蔡太师虽然擅长秋后算账,可诸葛的枪,那是近在眼前啊!

而且,文张无比确信,如果今天自己死在这里,蔡京绝不会为自己做任何事。

所以,还用选嘛?

在无数人的注视下,文张从善如流地走出来,接过诸葛手中的酒,露出无比真诚的笑容。

他刚想说话,就听严魂灵阴恻恻地问道:

“久闻文大人才思敏捷,不知可否猜得出来,今日这庆功酒,是为何事?”

文张面不改色,直视诸葛,沉声道:

“诸葛先生是天人,神侯府的事那就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文某一介凡夫俗子,怎敢妄加揣测。

光是见得诸葛先生风采更胜往昔,已是文某毕生之幸了,请!”

文张言毕,将一大坛子酒,仰头饮尽。

他也不敢用内力驱散酒意,面色当即通红,佯装不胜酒力,晃晃悠悠地朝身后倒去。

见文张如此谄媚,新近加入蔡京麾下,性情一向严肃而傲气的叶神油当即怒目圆睁,大喝道:

“诸葛正我,你欺人,噗——”

话未说完,不见诸葛如何动作,这位神油爷爷的身形已横飞出去,撞在太师府的大门上,将那两扇厚实木门撞得四分五裂,彻底粉碎。

叶云灭两眼一黑,晕厥过去,生死不知。

叶云灭的功力,在场中众人里,也足称上乘,只在元十三限、青梅竹两人之下,如今却被诸葛一击而溃,如何能令人不胆寒。

甚至,几乎没有人看到,诸葛这“一击”究竟是从何而来。

见诸葛都到家门口耀武扬威了,蔡太师还不出声,这些心思活络的武林人们,立时明白了意思。

在诸葛带来的高压下,剑拔弩张、杀机暗伏的氛围立即消散。

这些高手们就像是接受皇帝检阅的军队,排成一队,安安分分地来到诸葛面前,饮一口庆功酒。

因为有文张打样,这些人的阿谀奉承之语也是张口即来,捧得严魂灵都有些翩翩然,飘飘然。

诸葛正我更是照单全收,不过说归说,该喝的酒还是一点不能少。

期间也不乏叶云灭这样的“刺头”,但是在诸葛的木枪之前,根本翻不起半点风浪。

有些人哪怕只是刚动心起念,就被横扫出去,跟叶云灭躺在一处。

太师府深处,元十三限始终冷眼旁观这一切。

诸葛每一次出手,他的目光都要亮起一会儿,却又很快熄灭下去。

不多时,这严密杀阵竟真被诸葛兵不血刃地化解。

蔡京也主动走出来,笑容可掬、如沐春风,哎呀呀地道:

“神侯府中有喜,何必亲自来此,倒显得我蔡元长不知礼数了,该罚、该罚。”

诸葛也乐呵呵地笑起来,他晃动手里最后那坛满满当当的酒。

“元长,最后还剩这么多,要不你来给大伙打个总结?”

诸葛这副模样,像极了酒桌上喜欢仗势欺人,让后辈多喝的官场老油条。

蔡京明知诸葛的意思,也是毫不犹豫,抱起酒坛子便往嘴里灌,喝完后,他还抱着坛子,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好酒、好酒,神侯待我不薄啊。”

诸葛眉毛一扬,贴心道:

“太师,下次试试一气猛喝几口,那才美啊。”

诸葛又抬起头,看了眼始终站在相府中,一动不动的元十三限,坦然道:

“四师弟,我等你伤心箭诀大成。”

言毕,诸葛也不再耽搁,领着严魂灵等人扬长而去。

离开太师府后,严魂灵左顾右盼一阵,终于忍不住发问道:

“神侯,若是他真问你有什么喜事,你怎么回答?”

诸葛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

“那我就说你又要嫁人了,严九嫁改名严十嫁,怎么样?”

孰料,严魂灵竟然根本没有感觉被刺了一下,反倒是欣喜若狂,疯狂摇晃起无情的轮椅,双目放光:

“你要把大公子许配给我?!”

无情终于也忍不住了,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诸葛正我一边步履轻快地向前,一边摇头晃脑地漫吟道: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

严魂灵这就不乐意了,双手叉腰,威风凛凛道:

“神侯,什么叫左牵黄,右擎苍?!”

“哈哈哈,词不达意,词不达意,那就酒酣胸胆尚开张……”

听着风中传来的欢快声音,蔡京脸上依然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却像是带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僵硬得不似人脸。

卡啦啦啦啦。

他手中抱着的酒坛子碎裂成块,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远处的诸葛正我听到这声音,只觉得无比悦耳,轻声哼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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