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崇义瞧着巡逻府兵走远,左右无人,轻轻推开房门,快步闪进房里。
“什么人?胆敢闯我的府邸,不要命了?”
郭抚珍一声大喝,猛地离座而起,一步越过书桌,拔刀便砍向张崇义。
张崇义手指轻轻弹开他的刀刃,轻声道:“郭抚珍,是我,休得鲁莽。”
橘黄的烛光下,郭抚珍仔细一瞧,竟然看到了一张做梦都不敢相信的年轻脸庞,吓得呆在原地,眼睛瞪得跟灯笼一样大。
“陛下?”
张崇义低声道:“是我。”
郭抚珍刚才那声大喊还是惊动了巡逻的府兵,一队队铠甲鲜明的士兵拿着刀枪剑戟纷纷跑进书房的院子,喊道:“将军,什么事情?”
郭抚珍顿时如梦初醒,快步走到门口,厉声道:“没事了,你们去巡逻吧,没有我的传唤,谁都不准靠近书房半步。”
士兵们虽然满腹狐疑,还是顺从地转过身去,一队队离开了院子。
郭抚珍连忙掩上书房的门,快步走到张崇义面前,翻身便拜:“末将武卫将军郭抚珍,参见陛下。”
张崇义轻轻将他扶起来,慢慢转身,快速扫视了一遍他的书房。
书房的装潢很简陋很寒酸,除了几排黄梨木书架,一张书桌,一张茶几,六张太师椅,两架市面上常见的廉价白鹤屏风,两只一人高的白玉琉璃瓶,就没有其他的饰品,与张崇义的御书房不可同日而语。
张崇义满意的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意:“你还是这么清廉,当了一年多的四品将军,府邸却没有添置任何多余的装饰品,难得呀。”
郭抚珍肃然道:“末将的一切都是陛下恩赐,这一年来,末将跟着李元艺大将军大力整饬武关沿线防务,既要重修各处城墙,又要打造各类守城器械,金银财帛消耗甚大,末将哪里还有多余的钱财添置家具呢?”
张崇义默然不语,缓缓走向书架,顺手在一排排书帛上翻来翻去,背对着郭抚珍,低声道:
“尚修竹一事后,我以为你会离我而去,想不到你竟然没有离开,我真是有些意外,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郭抚珍好像被人用利刃在心窝上戳了一下,眼中露出难以承受的痛苦,全身微微发抖,猛地丢下手里的宝刀,恨恨道:
“陛下,说句心里话,我本来是想走的。”
“您也知道,我和尚修竹是一个帐篷里打出来的兄弟,都是十五六岁从军,从蓟州大营到涿郡,再到邺城,一起经历过无数的风风雨雨、生生死死。”
“我替他挡过刀子,他替我挡过羽箭,我们是换命的交情,感情比亲兄弟还深。”
“他这个人向来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是重情重义,信守承诺,他贸然带兵去永安城,固然有罪。“”
“可陛下您是知道他的,他只是想替那几个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说句话,绝对没想过要起兵谋反,跟您作对,皇后为什么不能给他一条生路呢?末将想不通。”
张崇义肩膀抖了一下,放下刚刚拿起来的一本兵书,深吸一口气,面带着杀气转过身去,用比鹰眼还锐利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一脸愤慨的郭抚珍。
“我也想不通,既然你心里存着这么多怨怼,这都几个月了,你怎么没有走呢,也没有去京城质问皇后呢?”
郭抚珍惨笑道:“末将刚才说过,我曾经是想过离开的。可末将是个军人,天生要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更重要的是,公家事和私家事末将还是分得清。”
“尚修竹带领茂陵兵马去京城闹事,于国法而言,他的确是触犯了大逆不道之罪。末将不能昧着良心说他无罪,末将只是为他感到憋屈,感到不值。”
“堂堂大燕国的骠骑将军,没有死在沙场上,而是因为一时冲动,死于妇人之手。”
“末将是幽州的将士,是陛下一步步越级提拔,末将才有今日的地位,陛下对末将有知遇之恩,末将要是只顾着私情,一走了之,那就是不忠,对不起陛下。”
他越说越激昂,越说越愤慨,重重地跪在张崇义背后。
张崇义静静地看着泪眼婆娑的郭抚珍,没有去搀扶他,而是脚步沉重地走到书桌旁边的太师椅,颓然坐下去。
他原本可以将尚修竹勾结何太勤出卖张崇义行踪的秘密告诉郭抚珍,但鬼使神差之下,他突然不想说了,而是沮丧道:
“我并没有想过杀他,当时我在潼关,等我接到紧急情报,连夜赶回京城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我也想过给他报仇,亲手杀了皇后,甚至不惜策划了椒房殿夜袭事件,可是我不能杀皇后,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的苦衷。”
椒房殿事件虽说极为隐秘,但还是泄露出去了一鳞半爪,许多高级将领都收到了风声。
郭抚珍自然也听说过一二,他跪在地上,慢慢地直起腰杆,虎目含泪看着张崇义,说道:
“末将当然理解陛下的苦衷,皇后乃是国母,跟陛下有着深厚的夫妻之情。尚将军发兵逼宫证据确凿,皇后杀他可谓是名正言顺,陛下又有什么理由怪罪皇后呢?”
“尚将军被杀的消息传开后,末将曾经一度心灰意冷,的确想过离开大燕国,天涯海角,哪里不能去呢?”
“后来末将听说陛下为了尚修竹,不惜跟皇后翻脸,还发兵袭击椒房殿,想要杀皇后替尚将军报仇,末将也就释怀了。”
“陛下还是当初那个陛下,是顾念同袍之谊、重情重义的陛下,末将没有跟错人。”
张崇义呆呆地望着墙角摇曳的烛火,半晌没有说话。
门窗紧闭着,书房很闷,郭抚珍抹了抹热泪,深吸口气,疑惑道:
“陛下,你为何会独自悄悄来到上洛呢?末将可没有接到过兵部的文书,完全不知陛下御驾亲临。”
张崇义闭着眼睛,背靠在椅子上,淡淡道:“你有没有听说,皇后的父亲、郦元乐拖家带口到了武关,想要进入永安城?”
郭抚珍说道:“末将自然知道这个消息,郦元乐全家领着三千亲兵半个月前就到了武关城外,李元艺将军不敢放他们入关,早就派人去京城请旨。陛下,莫非你是来接郦元乐一家人么?”
“接他?哼,我都恨不得送他下地狱呢。此人在潭州为官多年,贪腐成性,且卑鄙无耻,两面三刀。”
“若是让他这种外戚进了永安城,与皇后勾结在一起,不知有多少忠臣义士要遭殃,我不能让他进永安城,我没办法杀皇后,但杀她的家人还是可以的。”
张崇义猛地睁开眼睛,眸子里射出一道慑人的精光,直勾勾瞪着郭抚珍。
“郭抚珍,你和尚修竹情同手足,你要为尚修竹报仇,但是又不能杀皇后,你敢不敢杀他的家人?”
郭抚珍眼中流露出炽热的神情,缓缓地站了起来,讶异道:“陛下是想让我截杀郦家车队?”
张崇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愿不愿意?敢不敢?就算是为了尚修竹,为了我张崇义,为了大燕国?”
郭抚珍迎着张崇义殷殷期盼的目光,狠狠地深吸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
“末将愿为陛下效死,大燕国不能有郦元乐这样的外戚,皇后娘娘更不能有这样的父亲,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末将保证他们无法活着通过上洛山区。”
“很好,郭抚珍,我实话跟你说了吧。由于皇后暗中操纵舆论,现在关中地区的百姓都知道她的父亲、我大燕国的国丈走投无路,举家来投奔我这个女婿。”
“他是皇后的父亲、我张崇义的岳父,我没有借口光明正大的杀他,杀他有失道义人心,天下百姓都会戳我的脊梁骨,所以我前两天已经传诏给武关方面,命他们放郦元乐一家入关。”
“但是我不能让他们活着进京,他们肯定会给大燕国带来灭顶之灾,我希望你能带人半路伏杀他们。”
“郦家原本有三千亲兵,我只准他们带两百人入关,其余人马都留在武关城外,等到一切安定后再进京。”
“对付郦家两百多名将士,你有把握吗?”
郭抚珍泪痕未干的虎目中,迸发出一丝凶狠决绝之色。
“陛下放心,我麾下有八千兵马,其中两千人是我亲自调教出来的精锐,个个都能以一当十。”
“在这崎岖陡峭的上洛山道,别说对付他两百兵马,就是一千兵马,我也能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
张崇义脸上如同罩了一层霜,死死地盯着郭抚珍:“你要不要认真考虑考虑?你应该知道,袭杀皇后的父母,兹事体大,不论成败,一旦泄露出去,我都保不住你。”
“我不能牵涉进这种事情,要是一不小心传出去,我肯定会置身事外,只能让你独自扛起所有罪责,你等于要替我背这个黑锅,说不定还会闹得个满门抄斩。”
“若非如此,我又何至于一个人偷偷摸摸来到上洛找你呢?这关系到你一家人的性命,你最好慎重点,多想一下,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强迫你。但是一旦你决定要做,你就不要后悔。”
郭抚珍一字一句,沉声道:“陛下,我决定要做,且永不后悔,为了陛下,为了大燕国,必杀郦元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