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这些问题,张崇义召集各部将领边走边谈,在马背上讨论攻城大事。
向烈的主张简单而粗暴:“没什么好说的,直接领兵冲进去干掉他们。
他们这些兵马在京城里相互厮杀了二十多天,早已是风声鹤唳的疲惫之师,还能剩下多少战力?怎么敌得过我们这八千精骑?”
尚修竹慢条斯理地回怼他一句:“一方龟缩在皇城里,一方龟缩在韩府,他们要是不开门迎战,我们八千骑兵没有携带攻城器械,拿他们有何办法?难道你能飞进去?”
向烈自知理亏,还想抒发己见,话到嘴边才想起多半是废话,可是不说心里又堵得慌,不停地挥舞马鞭,把鞭子打的啪啪响。
霍云霓穿着蓝色绸衫,头上裹着纱巾,偷瞥一言不发的姜无媚,见她目视右方的田野,全然没有开口的意思,轻启樱唇笑道:“有没有可能劝降他们呢?
镇北大将军在天下百姓心中的形象口碑极佳,世人都说大将军爱民如子,这些年你们劝降过不少城池,说不定可以感化他们,让他们乖乖放下武器投降呢。”
张崇义悲悯地望着遍地狼藉的官道,不时还能见到一些刚死不久的尸体,男女老少都有,但女性占了七八成,大都衣不蔽体,下身乱糟糟的,显然遭受过奸污凌辱。
有些人被一刀割喉,有些人被破开肚子,有些人下体被捅烂,惨不忍睹。
若不是急于先进永安城,张崇义定然会派兵将他们收尸埋葬,可是眼下十万火急,实在不能耽搁行程,沿途所见的尸体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哪里埋的过来?
迫于无奈,只能一路拾掇地上的衣物,掩盖住她们裸露的身躯,算是聊胜于无吧。
这不是冷血无情,实在是情非得已,倘若让其他两路诸侯先行一步进入永安城,等待他们的将是追杀和死亡。
霍云霓异想天开提出要招降养维清金不换,众人全都沉默不语。
霍云霓见无人附和自己的提议,有些大惑不解,郁闷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你们自己或许不清楚镇北大将军在天下百姓心中的号召力,作为旁观者,我不妨告诉你们,对战乱中的官兵百姓而言,镇北大将军简直就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神仙。”
众人屏息凝神,依旧没人接她的话茬。
张崇义用手折断挡在前方的一截树枝,轻轻咳嗽一声,娓娓解释道:“金家向来跟我们幽州不对付。
承光十一年朝廷要对幽州用兵,主谋一是韩云山,二是金淳中,金不换作为金淳中的儿子,铁定不会买我们的帐。”
“养维清更是对大旗李家忠贞不二的走狗,承光十二年还曾带了几百大内高手远赴幽州的榆树林伏击我,打得我重伤垂死,差点一命呜呼,足足躺了大半个月才康复。
谁都可能向我投诚,唯独此人肯定誓死不降,所以招降一事绝无可能。”
霍云霓秀眉一挑,眼角隐含杀机,右手微微握紧马鞭,用极温柔极舒缓的声音道:“原来你们还有这么多的恩恩怨怨呀。”
“这个养维清敢去幽州伏杀你,那就是跟我仇深似海,等我见到他,一定要把他千刀万剐。”
众人心头一凛,不约而同地用异样眼光看向她。
谁都想不到这个娇艳美丽的小郡主,竟能用柔媚到骨子的声音说出这般毛骨悚然的话语。
只有张崇义寇登张擒虎等人曾经亲眼见过她突阵杀人,全都不以为意。
许久没有做声的张居贤,一路走来情绪极其低落,经常一整天都不说话。
作为曾在永安城居住过十几年、在大旗朝廷任职过太子府詹事的老臣,他的心情悲伤而沉痛,为这个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大旗王朝发出无限唏嘘感慨。
尽管来之前就明白大旗彻底亡矣,但是只有看到永安城附近尸横遍野民不聊生的惨状,才算是有了最为刻骨铭心的感悟。
一个王朝的衰亡成败,在历史书上常常是寥寥数笔带过,无非是某某某领兵攻克京城,末代皇帝或者被俘,或者被杀,或者殉国,然后就是轰轰烈烈的改朝换代。
后世之人永远无法深切理解,这寥寥数笔之下包含着多少人的生死存亡,包含着多少人的悲欢离合,包含着多少人的前世今生。
红尘滚滚,无非是鲜血凝聚成河;斑斑史书,无非是累累白骨写就,一字一倾城,一字一泣血。
连日来恍恍惚惚的张居贤今日一反常态,用桀骜的声音说道:“我们这几千骑兵想要灭掉双方的兵马显然是难于登天。
养维清金不换都是沙场悍将,不会傻乎乎把部队拉出城墙跟我们骑兵对射。
但是我们也有自己的优势,长途奔袭而来,谁都摸不清我们的底细,无法查探我们来了多少兵马。
城里的叛军烧杀劫掠了几十天,都是风声鹤唳的惊弓之鸟,我的上策就是使用疑兵计,八千骑兵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从东门杀进去,一部分从北门杀进去。
进城后不要寻找敌军主力作战,而是赶紧封锁东门北门,用巨石檑木把城门堵住,再派人大张旗鼓地鼓噪呐喊,营造出十万大军开进永安城的假象。
接着放出消息,宣称我们要立刻封锁四门,将所有叛军瓮中捉鳖,聚歼于城内。
这些趁火打劫的叛军最没有节操,缺乏战心战意,他们摸不准我们的底细,看到我们敢封堵城门,多半会相信我们的主力进城,跟着会往西门南门逃窜。
只要叛军离开皇城和韩府,我们就紧随其后疯狂射杀,一鼓作气将所有叛军驱逐出城,然后封锁西门南门,把城里能用的巨石檑木都堵上去,拖到后续大军抵达。”
“妙计!”众将不约而同地竖起大拇指。
张崇义扯着缰绳,若有所思道:“这法子倒是似曾相识。
当年我带着六千精骑奔袭信都城,骗开城门后,清除完城内的守军,担心骑兵守不住信都城,也是封锁四门,终于熬到张微大军来援。
我发现行军打仗,所谓孙子十三篇、三韬六略、三十六计,说穿了无非就是两个字。
一个字是算,算清自己,算计敌人。一个字就是骗,谁能骗到敌人,谁就能赢得最终胜利。”
众将点头称是。
张崇义顿了一顿,语重心长道:“永安城不同于信都城,永安城城墙纵横数十里,就算用巨石檑木封锁四门,这八千骑兵撒到四门也是杯水车薪,一个城门只能分到两千人,难以面面俱到。
这些天我们日夜兼程赶路,连斥候谍子的情报都没能跟上,暂未摸清廉斩和郁雄飞的兵马详情。
不过他们胆敢兴师动众来抢永安城,三四万人马多半是有的,他们与我们有所不同,事先做了万全准备,随行的肯定都是骁勇善战的精兵,应该会携带攻城器械,投石车、冲车、云梯、三弓床弩多半会有。
我们全是轻型武器,除了刀剑盾牌就是弓弩,连一架床弩都没有,真要遇到大军攻城,面对敌军杀伤力强大的投石车、床弩,我们能支撑多久?
我看,抢城可以指望这八千骑兵,守城要借助外力。
封锁城门后,要马不停蹄在城内招募兵马,至少要招募两万精壮,有没有作战经验先不管他,只要是年轻力壮不怕死,先招过来协助守城。”
张居贤赞同道:“这是必须的。
将军,我们的援兵至少要十五天才能赶到,封锁四门后,算是画地为牢,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挡不住敌军,被敌军破城而入,到时候将会插翅难飞,被瓮中捉鳖的反而是我们自己,你会不会后悔今天作出的决定?”
张崇义眼中露出视死如归的豪气,转身看向平静的姜无媚,大笑道:“怕死我就不来永安城了,夫人,要是你跟我一起死在永安城里,会害怕么?”
姜无媚神色如常,迎着张崇义的眸子,淡然道:“那年在榆树林,面对着几百名大内高手,尚且陪你九死一生走了一趟,那时候我都不知啥叫害怕,你说如今我还会怕么?”
张崇义夹紧马腹,拍马大笑道:“不愧是我张崇义的女人!”
那马当先狂奔,一口气奔出数里。
霍云霓望着他的背影一溜烟跑远,清澈的眼神忽然展现出一种深邃而邪魅笑意,轻声道:“就这样想死在一起么?我会成全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