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修虽憔悴已极,也依从礼数,向邰胜行礼道:“大师兄,今日怎么来此,可是师尊有什么吩咐么?”
邰胜见男修这模样,拍了拍他的肩,劝慰道:“一铭,你再这般下去,莫小友岂不要为你担忧?”
男修勉强露出一丝笑意:“他若真还能为我担忧,反而更好。只是他如今……”话说到此处,他喉头有一丝哽咽,“……已十分虚弱,于榻上无法起身了。恐怕、恐怕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就要……离我而去了。”
邰胜有些诧异,道:“就这几日工夫?我上次瞧他,分明还有十余年的寿元。”他掐指算了算,“如今也该还有个四五载的寿数才是。”
男修黯然道:“那不过是假象罢了。早年我买下的一味延寿芝竟年份不足,名为延寿二十年,实则是被那人精心炮制过,只能延寿十五年。子哲服用后,初时十四年一切安好,待第十五年时,便断断续续衰弱多病,我寻访医修,仔细查探,方知缘由。如今时间过去已久,再去寻那骗子已不可得,也不能将时间、人手花费在寻他之上。”说到此,他面上闪过一抹恨意,又道,“我原本打探到了延寿之物,其主人也应下了将之交易于我,但还须三年才会成熟,倘若那延寿芝当真能延寿二十年,我便可及时将之采摘,为子哲续命。可能给凡人延寿的宝物本就极其罕见,如今我遍寻不得,子哲他……”
邰胜轻叹一声:“正因如此,你更该放宽心怀,好生陪伴于莫小友。他身为凡人,本应只有不足百年的寿数,在你筹谋之下,已让他活至两百岁,纵然短暂,但你二人情深意笃,从无分歧,这段姻缘固然终结于他之寿元,你也理应释然才是。最后的光阴,你如此薄待自身,岂不是叫他走得不安么?”
男修神情痛苦:“邰师兄,他虽活了两百岁,但却足有七八十年,他都只是独自度过而已。原本他在凡人地界高中探花,有心怀极大的抱负,理应能受重用,青云直上。却因与我之事,回绝了宰相嫁女之言,被处处打压,又在家中被父母责备……”
这男修名为翟一铭,如今是元婴大圆满的修士,曾经也是很轻狂的人物。还不足百岁时他便已金丹圆满,想要更进一步却总觉得火候不够,遂猜测是在宗门里闭关久了,许是要出去多走一走,才好寻找突破的契机。
在灵域走过一遭后,翟一铭意外落入一处小界,就干脆以凡人的身份游历天下。也是在这期间,他与一位游学的书生莫子哲相识,谈天说地,竟是相见恨晚。同行了一段时日后,两人情不自禁,便定了情。那时翟一铭虽很是喜爱莫子哲,也知道莫子哲身无灵根,却也并未在意,也不觉得此事影响自己道途,反而觉着这般陪伴莫子哲一世,待其寿终正寝后,他说不得反而能寻到突破的契机,从此成为元婴修士。此后再有多年,他只管一心修炼就是,与莫子哲的这一段姻缘,也当是他道途中的一抹亮色。
后来莫子哲进京赶考,高中探花,入了翰林院。
翟一铭心性豁达,虽说在莫子哲的父母面前只以其好友身份出现,也不觉如何,左右莫子哲意志坚定,与他早已说定,且先不与人结亲,将二人之事慢慢透露给其父母知道。
然而莫子哲家中颇有些地位,其本身也很有本事,竟就被宰相看中,想要将女儿许他,也拉拢莫家。若无翟一铭,莫子哲受这拉拢倒也无妨,莫家父母也无异议,但莫子哲已许了翟一铭,便不能再违背心意,他既不愿辜负翟一铭,也不愿哄骗宰相之女伤害于她,最后也只得将二人之事先行坦言给莫家父母了。
莫家父母对此十分恼怒,但眼见莫子哲决心已定,便只好先婉拒宰相。然而宰相心胸狭隘,若愿意依附他的,他还肯厚待,若是不愿的,他就将之视为敌人,要提前打压。
而不仅莫子哲自己备受打压,不久后,莫父官职还被降了一级,莫子哲兄长的差事也多被上官斥责。尽管莫家之人并未因被宰相针对之事对莫子哲有所抱怨,但对于莫子哲和翟一铭之间的姻缘却很是不满,常常责备莫子哲,要他早些与翟一铭断开。
莫子哲非常愧疚,却依旧不肯违背心意,于是从翰林院辞官,留书诚恳言明心意,又百般致歉……随后与翟一铭离开。
没了莫子哲这“惹祸”的源头,宰相自然不好再对莫家出手,而后莫家暗中将莫子哲断袖一事透露给宰相,又表明并无不敬之心,此事也才作罢。
归根到底,若非翟一铭来到这小界,莫子哲原本游学过后便可直入朝堂,又能迎娶宰相之女,从此于那一脉扎根,以他本事,必可青云直上。
翟一铭十分愧疚,偏生他不能以修士手段插手朝堂之事,自觉很没有用处。尽管莫子哲并无在意之色,他却不能视为理所当然。直至莫家终于谅解了二人之事,与莫子哲恢复通信,翟一铭才稍稍安心。
后来莫子哲得知了翟一铭的真实身份,依旧不介意他之隐瞒,翟一铭陪伴莫子哲十余年后,莫子哲头上生出华发,面貌也瞧着与翟一铭有所差别,这才隐隐有所不安。翟一铭不愿他不欢喜,便提议带他回到灵域。
莫子哲有所意动,遂在翟一铭陪伴下回到莫府拜别父母,待其父母去世后,他才舍弃了小界中的一切,与翟一铭来到灵域中。
在此地,能给凡人保持容颜的宝物不少,翟一铭为莫子哲寻来叫他服下,他便恢复二人初见时的模样,很是过了一段愉悦的日子。
但也正因如此愉悦,翟一铭竟然心境圆满,有了突破的预兆!
之后,翟一铭只得匆匆安顿好莫子哲,自己就此闭关了。
这一闭关就花费了上十年,翟一铭才真正突破,待他突破后,只与莫子哲匆匆一见,而后又闭关稳固修为,又花了好几年,再加上他平日里还会接受宗主考验、替邰胜打下手……零零碎碎地算起来,当真是有七十余年。
如此这般,即便翟一铭后来又寻到了为凡人续命之物,当真论起来,二人真正可以一直相守的时日,也不算十分长久。
而越是相处,翟一铭对莫子哲眷恋越深,莫子哲虽不能修炼,但他情意纯粹,又遍览翟一铭寻来的各种书册,也能自得其乐,实在是个极为难得之人。然后再发生了被欺骗之事,翟一铭心头越是回忆从前,越是觉得后悔,只觉得相守太短,对爱侣不住。
念头一起,再难放下,翟一铭由此生出了心障,执念也日益加深,莫说是修炼、突破至神游了,只怕是莫子哲一去,他便会境界跌落。莫子哲也时常宽慰翟一铭,他倒还算安然,固然不舍翟一铭,更多却是忧虑他之心障影响甚大,不知要如何才能使翟一铭放宽心思。
就如同邰胜所言,最后的光阴,翟一铭本不该让莫子哲不安,奈何说来容易,深陷局中之人做时却难,哪能就当真放下呢?
尤其这几日莫子哲连担忧翟一铭的精力也无,成日昏昏沉沉,翟一铭越是不想让莫子哲挂念,就越是难以放开,短短时间里,就朽如枯木一般了。
邰胜对翟一铭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只因这翟一铭当年是他带到宗门,后面也曾关注几分,见他各方面都很不差,在其结丹后,就将他推荐给了自己的师尊。
宗主当时觉得翟一铭心性还要打磨,但其他也还满意,便先收为记名弟子,但饶是如此,翟一铭也心情极好,后来接连突破,很快金丹圆满。去各处走走一事,也是邰胜提议,而后翟一铭的那一场姻缘,成了他结婴的契机,让他在后续的修炼中很是顺遂,却也在这一关头给了翟一铭极大的考验。
为着这事,邰胜察觉到翟一铭近两年来状态不定,今日去了两位下界亲传那处后,忽然一阵心血来潮时,这才不曾急着回去拜见师尊,而是脚步一转,来到了这里——此处乃是翟一铭结婴后开辟的住所,是为与莫子哲共度清静日子。毕竟莫子哲乃是凡人,强行叫他融入修士之间,反而会叫他过不痛快。
此刻听得翟一铭一番诉说,邰胜心中隐有后怕。
幸而他直接来了此处,否则若是先去见师尊,与师尊一番商讨,再去筹备一番、做些旁的事,哪怕几日后他再来此处,恐怕也只能见到一个已故的莫小友与去了大半条命的翟师弟了。
眼见翟一铭这般难受,邰胜摇了摇头,却重重地摁了摁他的肩,说道:“翟师弟,莫要再困于此事了,你运道不坏,此番我正是给你带了个好消息来。”
翟一铭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不由急急追问:“大师兄,你是说、你是说你有了可以给凡人延寿之物的消息么?”
邰胜冷哼一声,一掌拍在翟一铭的后背,几乎要把他拍弯了腰,说道:“多日前有个新秘境打开,好些金丹、元婴的弟子入内探索,你自己也不多加留意,只顾着伤春悲秋,却不去打听一番,看那秘境里是否有你所需之物?”
翟一铭恍然回想,这才反应过来,因着要陪伴爱侣,他的确已然有好些日子不曾关注宗门里的事了,而且以他的性子,即便知道了新秘境,也不会自己进入,只怕有什么差错,叫他不仅找不到宝物,还见不到爱侣最后一面。但是若他知道了,却会劳烦相熟之人多多留意延寿的宝物就是。
现下听邰胜这话,翟一铭又深行一礼,连声说道:“大师兄,你若有消息,还望告知。”
邰胜知他焦虑,也不卖关子,直言道:“想必你仍旧不曾留意,早年玄云仙宗落在下界的传承之宝送来了两位下界亲传,如今在我宗已快三月了。新秘境出现时,他们入得其中,也是气运如虹,得了好些宝物。其中就有一种寿仙桃胶,能为凡人续命。”
翟一铭眼瞳陡然睁大:“寿仙桃胶,可是那最多能延寿千年的寿仙桃胶?”他为莫子哲一事不知研究过多少此类宝物,自然知道此物,“那、那两位师弟如今手中的桃胶,可有这延寿千年的?即便没有千年的,几百年的也好……”
邰胜道:“正是有千年的。”
翟一铭忙道:“我这就去寻他们,不论付出何种代价,都要换取!”
峰回路转,翟一铭激动非常。
然而邰胜却抬手将他制止,说道:“先莫要鲁莽上门,我这先替你发一道传讯去,你且收拾一番,将自己的家资整理一二。此外我有个建议,那位叶师弟是一位顶级的炼器大师,最好炼材,以有灵性者为佳,你若是有这类的物事,多多收拾出来,也好方便与他交易。”
翟一铭深觉有理,手忙脚乱地去翻检自己种种压箱底的好东西。
邰胜也果然再发出了一道传讯,简略地与叶晏二人说明情况。
同时,邰胜更是提醒道:“翟师弟,你虽焦急,但与两位师弟相见后却莫要失态。他们两个受师尊看好,若无意外,日后许是我的亲传师弟。”
翟一铭当然是尽数答应。
尤其邰胜得了回音,翟一铭知晓自己可以立刻前往交易时,更是几乎要喜极而泣……
邰胜摇了摇头,为免这位御使法宝时跌落下来,还是将之抓上了自己的妖禽,一路送他,又回到了叶晏二人的居处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