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争的动作太快了, 从杀人到逃离,许多人都来不及反应过来。
自然也有一些峰中长老察觉, 都飞速出来阻拦, 可叫人震惊的是,与先前追击他的几个人一样, 筑基期的长老也不能奈何得了他, 反而时不时就被他刺中, 不知被他夺取了什么, 最终陨落。
短短片刻时间, 白霄峰中居然被杀死了好几位长老, 陆争则终于逃脱, 不知遁去了何方。
很多长老愤怒不已, 都出去追赶陆争,白霄峰内几乎无人主持大局。也正是为此,才有那样一个修士冒冒失失前去报信, 居然因着太过恐惧慌乱, 将此事当着一众宾客说了出来。
荀真人赶了回去,也是直接冲着陆争逃遁的方向前去捉拿了……
知道这些事后,几人心里更警惕几分。
朱尧道:“此去切切小心, 若是遇上那陆争, 莫要前去与其缠斗,只放出烟花报信即可。”说到此处,他特意对着阮红衣与葛元烽叮嘱,“你二人不可冲动行事。”
阮红玉与葛元烽对朱尧还是信服的, 闻言虽不甘心,却也答应道:“我等明白。”
他们也知晓,如今的陆争恐怕不是从前的陆争,从前再不济也算是个同门,不会生死相搏,可如今陆争在逃亡,他们若是去阻拦,就是对方的敌人了,自无手下留情之说。先前许多传闻皆表明陆争已能杀死筑基修士,他们这些不过炼气四层的,还是莫要与其正面相对为好。
之后,众人纷纷下山。
晏长澜稍稍落后一步,与同门择取不同方向奔行。
他先去城外找到叶殊,而后,要借助那凶面蛛蝎,争取先一步找到陆争!
到了城外,晏长澜很快与叶殊相遇,问道:“阿拙,怎样了?”
叶殊道:“凶面能嗅到血腥气,你随我来。”
晏长澜自是急忙跟他同去,一边走,一边将先前在宗内得知之事尽数说来:“陆争原本是受了害的,却杀了许多人,倒是让我不知该如何处置了。”
叶殊道:“你既有此问,已是对他十分同情。”
晏长澜叹道:“他原本也是铮铮男儿,观其剑道也非阴祟之辈,哪里能不同情?”
叶殊则道:“纵然他原本坦荡,如今却是未必。究竟要如何待他,且将他寻到,问过再说。”
晏长澜点头:“如此也好。若是他有苦衷,那杀人之事也未必要记在他的头上,那将他害成如此模样之人,方为真正的罪魁祸首。”
话是如此说,晏长澜仍旧是皱紧了眉头。
那陆争逃走便罢了,为何要杀那许多人?还将其精血吸干,着实是……
凶面化为一尺长的蝎子,在前方飞速爬行。
它性情凶厉,对于血腥之物极为敏锐,且如今两年过去,它本身已堪比筑基一二重的修士,有诸多用处,实为叶殊最大的底蕴之一。
在凶面带领之下,两人进入一条山脉,穿过许多荆棘树丛,再穿过一潭泥泞之物,最终进入了一处地下洞穴里。这洞穴中黢黑一片,蜿蜒向下,很是狭窄,不过在到了这里之后,渐渐地他们就能察觉到血腥气逐渐变浓,而且这血腥气里还带了些与寻常血气不同之感,让晏长澜尤为觉得熟悉。
若是不错的话,那陆争定然就是在这洞穴深处了!
此处十分偏僻,且地下洞穴很深,泥土中也有许多岩石阻挡,即便是筑基真人用神识扫过,也容易忽略。
无疑,此地正是躲藏的一处极好的所在。
两人越走越深,终于在前方察觉了有轻微的呼吸之声。
叶殊用神识一扫——
那淤泥之中身受重伤之人,正是陆争。
叶殊便道:“是他。”
陆争似乎没料到有人会来,陡然生出十成戒备,惨笑两声后,就要出手反扑!
晏长澜听叶殊那样说,又察觉到不对劲,连忙喝道:“陆争,是我,住手!”
若是旁人,陆争定不肯理会,但他却听出了晏长澜的声音,堪堪停手。
陆争哑着嗓音:“是晏师兄?”
晏长澜心里一松:“陆师弟,是我。”
陆争默然。
从血魂谷之事后,他遭遇了许多将他人生颠覆之事,每每见到其他同门正常修行,而他却要时刻忐忑不安,就难掩心中嫉妒……与此同时,他渐渐也能察觉到,这位晏师兄曾不着痕迹地提醒过他。
陆争有时对晏长澜是痛恨的。
若是晏长澜不曾提醒,他不曾猜到,后续他便不会起疑,自也不会在无尽的惊恐中担惊受怕那些时日,但他同时又不得不感激晏长澜,因着若是不曾被提醒,他什么也不曾察觉,恐怕……如今他已然是一具死人了。
因此,对晏长澜的观感,陆争很是复杂,可如今来的是晏长澜而非是其他什么人,却也叫他有些安心。
至少,晏长澜绝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他擒拿,或是将他斩杀!
深吸一口气后,陆争平静问道:“你可是来擒拿于我?”
晏长澜一叹:“我来问你,究竟发生何事。”
陆争闭眼:“你提醒我,你却不知?”
晏长澜道:“我不过是自你剑道之中,觉出一丝不妥罢了。”
陆争再沉默。
良久,他才说道:“师尊……白霄峰峰主虽为筑基六重,但且因其资质寻常,极难结丹,故而早在多年前,便开始着手尝试改变灵根资质之事。从前是双灵根,待他察觉双灵根难以变异,便开始寻找三灵根来做试验。”
随即陆争就将他之经历缓缓道来。
原来一如叶殊曾经猜测,这背后之人正是荀浮真人本人。
荀浮真人天生聪颖,乃是一名双灵根修士,且运道颇好,但他双灵根并不很纯,虽说前期修行并无太多桎梏,叫他能一路顺遂筑基,后来运道利用得差不多了,资质将其限制,慢慢把修为推进到如今这境界时,就好几十年不曾有半点精进,也叫他有些急切起来。
思前想后,荀浮真人有意改变自身资质,但资质为天生,后天想要改变何其艰难?传说中那能改变资质的天材地宝几乎从未有人见过,他要想谋得,也是千难万难。
迟迟无法找到法子,荀浮真人愈加焦躁之下,就将心思打到了自己多年前意外得到的一门残缺之法上。
这门残缺之法,为《化血聚灵之法》,是一门瞧着便极为邪恶之法。
此法乃是能用种种邪恶手段,把人之灵根改造为血灵根,而且摄入鲜血越多,灵根越纯,后来就能叫修炼此法者突飞猛进,最终成为邪道巨擘,延寿无限。
最初时,荀浮真人并不准备修炼此法。
一来此法手段太过,他多年来到底是修炼正法,实在是难以下手;二来修炼此法之后就是邪道中人,他好容易做了大宗的一峰之主,哪里能舍得下这大好的基业?
可惜的是,哪怕荀浮真人百般克制,在修为始终被桎梏时,仍旧是心魔丛生,朝着当时他最为宠爱、原本以为必然会将白霄峰交由他来继承的天灵根弟子下了手。
原因极为简单——若要行此法,弟子配合极为重要,弟子信赖亦极重要。
但是等荀浮真人自心魔中醒来时,便发觉这天灵根弟子几乎被自己所使邪法化为一滩血水,尸骨无存……此刻,他既是心疼,又是愤怒,百味繁杂。
后来他沉寂了颇长一段时间,就开始收双灵根的弟子了,也才有了后面那些规矩——若是不将一些双灵根弟子逐出门去,他纵然为峰主,也不好收下那许多的亲传弟子,而若是非亲传的弟子,对他并不会有太多信赖。
因此,荀浮真人自收下的双灵根弟子中,择取灵根资质并不甚佳的来尝试,也多是择取对他更为信任,且性情与其他他们不甚合得来的“看顾”,另外,每每尝试的双灵根也要有所不同,才能试出更多结果来。
只可惜,双灵根皆试过后,荀浮真人似乎仍旧未能成功,他因沉浸于试验,亦是让他所在的白霄峰日渐式微,逐步被宗门上层发觉一些不对。
因荀浮真人境界高深,宗门只是略有提点,荀浮真人自己却得收敛一二。
后来,他才将主意打在了三灵根上。
三灵根的弟子太多了,远不如双灵根显眼,也远不及三灵根重要,但他自己毕竟为双灵根,挑选时也不能用随意一个三灵根来做试验,精挑细选后,荀浮真人救下陆争,眼见他对自己信赖有加,就由他来做三灵根中的第一个尝试了。
这法门究竟如何施为,陆争并不知晓,他在刚被荀浮真人收为弟子后,对荀浮真人满是感激,不论荀浮真人对他修炼要求如何严苛,也是兢兢业业不敢懈怠,而荀浮真人对他的另眼相看,也叫他越发濡慕。
后来,荀浮真人逐步准备了些气味古怪的药汤叫他浸泡,用以强身,陆争自是照做,而浸泡之后,他自觉的确血气强盛不少,身体也颇为强壮,就更加信任荀浮真人。
自然,荀浮真人让他修炼一门心法替换从前之法,他也认真照做了,并且于最初时,他只觉自己日益强大,并不觉有其他不妥之处。
原本以为这般修行日复一日再不会改变,后来陆争与晏长澜等同门去了一趟血魂谷,却是意外发觉,自己在血魂谷中被那血腥气刺激,竟然会吸收那等血气,仿佛修炼了什么邪法一样,不人不鬼,极是怪异。他那时只是心中疑惑,直到后来继续跟随荀浮真人修炼,才慢慢发觉那药汤进入他身体给他的感觉,与血魂谷中吸收血气时很是相似,在修炼心法时,他似乎隐约生出了一丝与从前截然不同之感……似乎心性都有些变化了。
此后越是听从荀浮真人吩咐,陆争就越发觉得自己身体变化,他对荀浮真人越是怀疑。
慢慢地,原本对荀浮真人的濡慕就化为了仇恨,他逐渐明白荀浮真人对他从最初时便不怀好意——既如此,他便小心按捺住,寻找逃离的机会。
私下里,陆争也在摸索如今自己的身子生出了何种变化,并试图掌控这等变化,好在他素来孤僻,倒是也能隐藏,而而荀浮真人又有其他事务在身,便并未察觉什么。
后来陆争知道夏玉晴和朱尧成亲生子,在百日宴时,趁荀浮真人不在山中,他终于寻到机会,离开白霄峰!
然而陆争原以为自己能顺利逃离,却未想到刚要离开就有人阻拦,这时他方才知道在他身边有人监视,且境界修为远在他之上!陆争愤怒之下,双眼赤红,就利用这变化后身子中的本事,一边逃离,一边将路上遇到的境界不及他之人体内精血吸干,提升自身,转化为实力,这样一边走一边吸收,在逃过一段后,他拼着重伤,把追击他之人杀死,又继续吸干阻截他的修士,如此方才终于在荀浮真人发现之前,逃出了宗门。
至于陆争逃离的那条路,也是他早已看好之处,很是僻静,离其他峰头皆很遥远,其他峰头远水解不了近渴,也就不曾成为他的阻碍了。就连这藏身之地,也是陆争背着荀浮真人私底下寻到的,只是没料到他都藏得这样深,居然还被晏长澜与叶殊找了过来。
陆争说完这一切,嘲讽一笑:“晏师兄,如今你待如何?”
晏长澜默然:“你不该杀死那些阻拦你之人。”
陆争冷笑:“不杀他们?他们来阻碍我,便是要我的性命,我自要吸干他们,也才能支撑我逃出。我若是不杀他们,死得便是我,难不成我就活该被捉回去,再继续被荀浮那厮诸多试验,最后化为一滩脓水么?”
晏长澜哑然。
他自然也不会这样想。
但当时那情景,陆争似乎当真别无选择……
陆争见晏长澜如此,目光微沉:“晏师兄,你便当不曾瞧见过我,放我一条生路罢。你原先提点我,想来也是不愿让我就此丧命,如今我好容易逃走,你……”
晏长澜百般踌躇。
陆争见晏长澜如此,慢慢撑起身子,转过身,一点点朝着更深处行去。
他走几步,停一停,而晏长澜,心中游移,始终不曾追上去。
在陆争挪开数十步后,他身形一蹿,周身都好像笼罩了一团血光,就竟然消失了!
那必然是一门秘法,有如此神妙……
眼见那一幕,晏长澜陡然一惊。
他禁不住转过头,看向叶殊:“阿拙,我……”他手指捏紧,“……放走这陆争,我不知是对是错。”
叶殊看一眼晏长澜:“你同情他的遭遇,也为他言语而动摇?”
晏长澜道:“是。”
叶殊微微摇头:“长澜,我有话问你。”
晏长澜道:“你问。”
叶殊缓缓说道:“若是你……当初你血海深仇,不曾遇见我,好容易进入白霄宗,因缘际会进入主宗,也同样拜在白霄峰峰主座下,与陆争一般被荀浮真人如此对待,你会如何?”
晏长澜细细地回想,倘若他不曾遇见叶殊,定然是经过许多险难才能复仇,最后到主宗来,而那时他恐怕并无友人相伴,也定有迷茫:“我拜入峰主座下后,因孑然一身,定会将同门视若亲兄妹,将师尊视为亲父,对他敬慕信赖,无有不从。而后我若知晓峰主对我如此,我必然失望愤怒,也因此身为父亲舍命保下,绝不会因承蒙他的恩情,就此情愿继续……我亦会逃脱,也亦会遭遇与陆争一般的阻拦。”
叶殊目光沉静:“你遇到阻拦,将会如何?”
晏长澜认真思索,开口说道:“有人阻拦,若是我不出手,必然要将性命留下,可若是出手……我约莫会吸取他们一半精血,叫他们无力阻碍,若是一半精血不足以让我逃脱,我或许会多吸取几人……但,阻碍我者亦是同门,从无对不住我之处,纵然阻拦也只是被人蒙骗……我不会杀人。”
叶殊唇边露出一丝极浅的笑:“这便是你与陆争不同之处。”
晏长澜一滞。
叶殊说道:“陆争心性偏激,而你心性豁达。他被荀浮欺骗,恨意丛生,而你若被欺骗,即使之前遭遇种种不幸,也不会迁怒他人。他一时愤怒,只觉仇恨,为逃脱能出手杀死同门,你若被阻碍,所思所想却是他们被人欺瞒,为无辜之人。”他慢慢说着,“因此,即便是一般的遭遇,你与陆争也非是同路人。如今荀浮害他,峰中之人也受他所害,他既是被害之人,又是害人之人,你与他为同门,与那些被他所害者也算同门,立于其中,左右为难。他们之间的恩怨,你不必再插手,若是心中仍有牵挂,日后他若是为练功而出手加害于他人,我便与你一同再去寻他,询问究竟。”
晏长澜听叶殊这样说,绷紧的心弦缓缓松开,喃喃说道:“的确,我与他,并非同路人。”
叶殊道:“你先时提点,再放他一次,已是仁至义尽。日后你与他再相遇,他不曾作恶,你还可将他当作同门;若是他作恶了,你也可清理门户了。”
晏长澜终于释然:“阿拙所言甚是……只看他日后是否能克制自身。”
陆争虽杀了许多人,晏长澜倒也不曾后悔提醒陆争。
众人之命是命,一人之命也是命,他不提醒陆争,陆争被害死,难不成他因陆争如今心性难定,便可以心安理得么?归根到底,若无荀浮真人,陆争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他杀人当有十分错,其中荀浮之错就占七分。
只是……
晏长澜道:“日后倘使被陆争所害之人的亲友寻陆争报仇,被我撞见,那些亲友若能杀死陆争,我不会相助陆争,陆争若要杀死那些亲友,我当救下那些亲友性命。”
叶殊点了点头:“荀浮欠陆争的,陆争自能索取,陆争欠那些人的,那些人也能去找陆争要回。”
晏长澜长吁一口气:“我们回罢。”
陆争还能不能逃走,就看他命数如何了。
叶殊跟在晏长澜身边,与他一起离开这地下洞穴。
重见天日后,晏长澜也是极快往宗门而去……死去那些同门入葬,他总要去祭拜一番。
叶殊面色平静,不发一言。
如今的陆争,便好似前世的天狼,只是两人性情不同,日后的遭遇或也有所不同。
晏长澜如此关切陆争之事,有因同门之故,有他本身性情之故,亦有很大的缘故是,冥冥之中陆争取代了他之命运……前世陆争无人提醒,想来早亡,才有天狼,如今已无天狼,陆争怕是要走上天狼原本要走之路了。
与前世相较,也不知陆争是宁可早亡,亦或是与如今般逃亡?
叶殊直将晏长澜送到七霄宗山门前,与他告辞。
晏长澜心事重重,快速回去白霄峰。
如今白霄峰之事,整个宗门都已知晓,宗门上层自也要将此事处理一番。
朱尧等人寻过一遍后,也与晏长澜一般,回来为被杀死之人送葬,也要等待宗门的处置之法。
所有被害之人皆被埋在后山,朱尧带领诸多同门前去祭奠。
这些人有些是普通长老,有些是寻常内门弟子,与亲传弟子众人并无多少交情,但既然在同一座峰头修行,也算自己人。
阮红衣眼眶发红。
晏长澜看着那些墓碑,深行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