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里离年日近, 各府忙着清扫祠堂、安排戏酒、置办年事。因端王即将回京,端王府忙得愈发厉害,王妃石氏事必躬亲。
除夕日太庙须祭祀,腊月二十九日, 石王妃入宫同皇后等人商议到黄昏才回府。略微歇息片刻, 人报侧妃何氏来了。何侧妃素来躲着事, 越热闹越不沾。石王妃有些纳罕。只见何侧妃依然神态温柔见礼, 说了几句场面话, 暗示她欲同王妃单独议事。石王妃退下左右。
何侧妃含笑行了个大礼,直言不讳道:“娘娘最是贤德不过, 妾想托娘娘暂时背个恶名。”
石王妃诧然:“这话何意?”
“是暄儿的意思。”何侧妃道,“妾费了好几日的工夫,勉力弄明白了。”
石王妃心想,合着是三小子的意思。我说么, 何氏如何忽然一副世事洞明的架势。“他说什么?”
何侧妃微微偏头想了半日, 像是在琢磨条理。乃轻叹一声:“王爷心思,咱们都清楚、孩子们也清楚。妾本寻常女流, 没什么志气。可府里终究爷们是天。他既想要……暄儿说,女人儿子自然当相助于他。”
石王妃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因今上已坐了多年龙椅。咱们家王爷想要, 只能以强兵夺之、或是有赖太上皇行废立。太上皇年纪已老,失了早年的雷厉风行。且……留下的弊端极大。想让他再行一回义忠亲王事, 比上次难得多。现如今有个好处,便是他的女人乱作一团、他的儿子都不成器。咱们府里若能齐心协力, 太上皇自然留心多些。只是齐心协力亦会惹旁人盯着。或是退而求其次, 一支独大。转回头再齐心协力。”
石王妃糊涂了。单听何氏这些话颠三倒四的, 可知她并未理顺司徒暄的意思。“暄儿究竟什么计策?”
“啊, 横竖就是, 太上皇最喜欢四皇子,可四皇子母亲废了。老头儿宁可宫中依然留着那位。义忠亲王坏事后,牵连了许多朝廷栋梁,太上皇颇为后悔。今咱们世子最仁德。有他在,纵然行废立事,不至于跟上回似的灭了许多文武人才。王妃娘娘,你在外头的名声也贤良。只是若当皇后显得手段弱些。早先的甄侧妃
过于刁横。暄儿的意思是,让娘娘暂背个两年恶名,对外头说我身子不爽利、要往城郊庄子里静养。暄儿不等王爷回来便去东瀛,搁在旁人眼中,倒像是世子打压兄弟似的。等到了关节之时,再让太上皇知道咱们全家齐心。”
何侧妃虽东一句西一句,已将要紧话都说了出来。石王妃本是精明人,脑中拼凑完整。总之就是让自己替儿子将打压司徒暄的黑锅背上,日后再澄清。“前几日你拉拢什么绿林人,该不会也是暄儿的意思。”
何侧妃连连点头:“正是!绿林人性子莽撞不听使唤,纵收买来何用?自家又不是没有护卫。”
想起何氏所为,石王妃有些好笑。从没见过拉拢人才送年货的,还送得招摇过市、唯恐外人探听不着。暄小子可知道他母亲全然不通这些事务?莫非是故意的?“暄儿打小能干,自有他的道理。”石王妃含笑道,“妹妹听他的必没错。”
“我才懒得管他呢。”何侧妃随意道,“他求我做什么、我便帮一手,没事我自闲着。”
石王妃点头。又道:“我替儿子背名声算不得什么。只委屈了妹妹要去郊外冷清。”
何侧妃笑道:“郊外庄子正合我意。我打小便喜欢伺弄花花草草。”
石王妃也笑道:“这个倒不曾听妹妹说起,不然早替你弄个玻璃暖房。”
“一则园丁本事强似我十倍,我不好意思班门弄斧;二则咱们府里地方虽大,只合适种些梅兰牡丹。”何侧妃无奈道,“太难伺候。那种随便往地上一插的花儿我能栽培出二十亩地来。”
“倒是合你性子。”石王妃道,“暄儿还有什么话?”
“他说,等他老子回来,望王妃娘娘莫往府里添模样美身份低的女人。老圣人嫌透了梅容嫔。”
石王妃撑不住又笑。“难为他一个爷们还得惦记这种事。我知道了。他是个好孩子。”又想了会子,正色道,“让他只管放心。他老子若是真能成大业……他哥哥必不会亏待于他。”
何侧妃微笑道:“这个他最明白不过。”乃告辞。
石王妃本欲亲送她出去,何侧妃辞了、说做戏做全套。石王妃便独坐窗前沉思,没喊奴才们进来服侍。
过了不
知多久,外头有响动,原来是世子妃来了。这婆媳俩贴心,都围着世子转圈儿。石王妃命儿媳妇一个人进来。世子妃恭敬请安。石王妃拉了她到身边坐下,将先头何侧妃所言细说。
听罢,世子妃思忖道:“前儿妾去忠顺王府请安,提到暄三爷头上。婶娘说他最精明不过。咱们世子大度他才帮着;若小心眼儿,他管保跑得比兔子快些。”
石王妃冷笑道:“不止他,世人皆如此。休指望忠不忠的,分一份利罢了。”
“儿媳明白。倒是赵二姑娘,婶娘做梦都没想到这天大的便宜能让他捡去。”
“我听说过她,身份低本事大。各府都想谋去当侧妃,偏她非但只做大房、还不许男人纳姬妾。”石王妃嘴角舒展。“好得很。”
娘儿俩都没疑别的,默认了何侧妃移居郊外。
司徒暄自然是又吃酒去了。待他半醉着回来,何侧妃将众人打发出去,告诉儿子自己今日所为。司徒暄懵逼,瞬间酒醒。“母妃,我何时说过这些话。”
“你没说过。”何侧妃理直气壮道,“你是我生的,替我背个名头怎么了?”
“那……什么缘故?”
“等王爷回来,京中府里必然闹腾。我早先还不打眼;如今又升了个劳什子侧妃、你又能干,还不定多麻烦。早些躲开,外头清静。说是住在庄子里,逢初一十五赶庙会、何等快活。既是为了帮王妃和世子才受的委屈,谁还好意思管我不成?”
半晌,司徒暄啼笑皆非。“也罢。母妃那些话甚冠冕堂皇,正经的芝麻汤圆白切黑。儿子比您老差远了去。您爱如何如何。”
何侧妃笑开眉眼:“这才像话。”又问,“赵姑娘如何?”
司徒暄叹气:“她跟您必合拍,比跟我合拍得多。早晚我是被你们俩联手欺负的。”
“如此,我放心。”何侧妃乃正色道,“我不知王爷坐不坐得上龙椅。若没坐上,新君少不得收拾他,陪着人头落地我认命。若坐得上,你有但把握、立时告诉我。我须得赶着出家为尼,不入紫禁城。那地方正经是个天牢。”
司徒暄点头:“换做早些年,儿子必明白不了母妃的心情。如今我能明白。母妃放心,削的头发几个
月便能长好。”
何侧妃欣慰道:“总算没白养你一场。想必有赵姑娘的功劳?”
“嗯。”
何侧妃想了想:“莫拘束俗礼。她何时肯答应嫁给你,在东瀛成亲都成。”
司徒暄哑然失笑。
次日便是除夕。太庙祭祖,皇帝终于现身。忠臣们狠狠松了口气。
殊不知昨日皇帝收到了扬州林海发来的紧急密折,说端王早已知道自己即将离开俄罗斯战场,将手下人安排得极妥帖。林皖身为儒生,诸多不便。外洋战事其实于国内干息不大,麻烦只麻烦在南千岛群岛南端压着东瀛。如今不是江都亲王和四皇子会威胁亲爹和兄弟,而是端王会威胁侄儿。既然局势生变,还请圣人赶紧定夺:要么让哥俩齐心,要么就得东风压倒西风。眼下只有四皇子能做东风。
此折如一记霹雷把皇帝惊醒了。伤可以慢慢养、慢慢寻找灵药。再颓丧着,下回逼宫的就是兄弟。
正月初一夜里,婉太嫔和熊猫会联手从大高玄观的僻静屋舍弄走了阮贵人、十皇子和邓贵人。初二日头初升,三人已从天津港登船入海。十皇子全程睡得香甜。因她们初一出去见过人,初二闭门不出甚寻常,大高玄观并未察觉。
到了初三日,阮贵人处没派人去取饭食,厨房有些奇怪。下午管事前往查看,大惊。屋中院外空空荡荡,十来个人踪迹不见,只在后罩房寻到一具尸身。管事认得,是邓贵人身边的宫娥。里三遍外三遍刮地皮搜查,只找到一封信,压在书房砚台底下。信中意思清晰,吴贵妃在打十皇子的主意。因信里命跟着阮贵人、且收信者有未婚夫,嫌犯只剩两个:已死那位和业已失踪的邓贵人身边另一位宫娥。可这玩意没头没尾的,也保不齐是栽赃陷害。
尽管查不出别的线索,大高玄观还是磨蹭了两天才告知紫禁城。
戴权是最先得到消息的。老太监已经虱子多不怕痒,这几年什么怪事没出过。再说,皇帝失踪的儿子已经有三个了。二皇子、黄美人之子、十皇子。不论谁打什么主意……反正都没有办法。
五城兵马司的人不能入观,派出多名捕头和多条灵犬在大高玄观外面寻找线索。裘良给不明和尚的
鸽信和锦衣卫给毕得闲的鸽信同时起飞。然而毕得闲的信也是让他找不明和尚算卦。
毕得闲难得有兴致,亲自转着轮椅跑了一趟薛家,把上峰之命拍在薛蟠书房长案上。薛蟠面无表情看了老毕半天,递给他裘良那封。毕得闲一目十行看完。
薛蟠仰天长叹:“贫僧真的不会算卦!”乃伸出两根手指头,“两天啊!两天。他们居然巴巴儿耗了两天。一群毫无专业能力的道姑道士,在现场瞎折腾了两天才传信出去。然后还不许裘良的专业捕头进现场查看!世间有多少事都是这些外行耽搁掉的。这还查个鬼啊!”
毕得闲含笑道:“其实明眼人都清楚,查定是查不出端倪的。所谓的让你算卦,其实就是让你从大局推测。”
薛蟠摊手:“怎么推测?信,肯定是死尸的。喵的吴贵妃有两把刷子,能在邓贵人身边安插人手,那可是周皇后心腹哎。但邓贵人的孩子,绝对不是吴贵妃弄掉的。因为只要邓贵人替皇后生了儿子,其余两位她就可以挑。就算躲到大高玄观,十皇子年纪那么小,周吴想要他、绝对能弄到手。所以这事儿跟邓贵人小产完全是同一个路子:降低周吴都能获得皇子的概率。恕贫僧直言,得好处之人明晃晃摆着:容嫔和九皇子。”
毕得闲道:“容嫔还真没这个本事。”
“但容嫔的势力实在太弱了。”薛蟠正色道,“咱们可以把‘钩弋夫人’打在公屏上。谁有能耐当霍光?”
毕得闲皱眉,脑中将朝廷大员过了一遍,摇摇头。
薛蟠挤挤眼:“还有一个人非常可疑,就是容嫔身后最大的势力——天子本尊。”毕得闲面无表情。薛蟠指了指裘良的信,“你细看。裘大人好端端的冒出一句,戴权公公神色镇定。只怕不是裘良他自己、而是裘家猜疑皇帝。藏起十皇子,相当于是皇帝自己藏起了一条根。老圣人年纪大了,心思不好说,连京营节度使都换成了云光。早就知道我舅舅那副手是个反骨仔。”
毕得闲沉思片刻,含笑转移了话题。“王子腾大人只怕还有的官升。”
“咦?当真?”
“他这趟巡边竟巡出许多问题来,圣人老圣人都觉得早先没使尽他的本
事。且委实一心向国,毫不贪功。”
薛蟠摸摸下巴,嘀咕道:“他最好多巡会子,怎么也得等两个孕妇分娩。”
“那个自然。”
黑锅就这么神奇的甩到了皇帝头上。
此时第一批从大高玄观逃出来的三位已在胶奥半葫芦岛中转。
阮贵人和十皇子当场改换一艘小渔船,被送往胶州城中一处大宅邸,留在那儿等候第二批的奴才们。之后将重新上船,直去扬州。婉太嫔择好了小庄子安置。
邓贵人则留在招待所里。次日岛上便请了妇科大夫替她查看,说起先调理得还行,只是还得仔细调理些时日。随即上了艘快艇,扯起风帆直扑上海港。
王狗子本来陪着小穆在金陵过年的。得知邓贵人平安出海后,薛蟠便给他列了个单子、让他自己到上海溜达去。张子非人在金陵,小穆死活不肯陪王贤弟同行。王狗子口里骂他见色忘友,心中隐约起了点感觉:太刻意了,薛兄弟必有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