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良志上兴隆票号去寻孙掌柜, 险些送命。不知从哪里冒出个人来,反倒随手杀了屋中那个锦衣太监。霎时四面寂然。
“话说我没杀错人吧。应该没有吧。”那人悠哉指着李大人道, “看这一身的布衣, 就知道不是贪图享受之人。”乃冷笑两声,“告诉诸位, 没有谁的命不是命。这太监到胶州还不足两个月,已经害死了六位姑娘。好自为之。”言罢他转身便走,撂下郭良志没管。
郭良志满心以为人家是来救自己的, 愣在当场。灰衣男人也懵了。
许久, 李大人站起身看着同僚叹道:“我早劝过你收敛些,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一语未了,垂下泪来。
灰衣男人惶然良久, 一步步进了屋, 跪在锦袍太监尸首跟前轻轻拔出袖箭捏在手心, 咚咚咚磕头。也不知磕了多少个, 李大人扳住他的肩膀道:“你本不是那人对手。”
灰衣男人猛然站起身, 提剑往后走:“我去杀了那些女人给爷殉葬。”
孙掌柜喊道:“大人不可莽撞!还不知那位是什么来头, 保不齐是哪个女人家里弄来的。”
“大不了我下去陪爷。”
“万一人家把账算在主子头上呢?”
两条人影挡在跟前,灰衣男人站住了。
孙掌柜道:“寻个尼庵让她们剃了头给爷念经。”
李大人点头:“先这样吧。”
灰衣男人慢慢转身打量他们俩, 孙掌柜直发毛、李大人泰然自若。灰衣男人一字一顿道:“爷死了。你们一个两个没事人似的。”
门口郭良志冷冷嗤道:“人家姑娘死了,你们爷不也没事人似的。都是人生父母养,谁也别说谁。”
“我性命是爷给的。”
“那六位姑娘性命是他要的。”灰衣男人手中匕首朝门口甩去, 郭良志偏头躲过, 匕首摔在前院砸破了地上的青砖。郭良志还没完, “也不知阎罗殿前能脱身不能。”
灰衣男人缓缓走回尸首旁,跪下放声大哭。
听他哭得呼天怆地、摧心剖肝,郭良志有些不忍,走近前躬身拜了三拜道:“还是先做个道场除冤孽要紧。”
李大人陪着掉了会子泪,默然长叹,愁上眉头。有个常随悄然走到他
身后低声道:“大人,咱们还得赶回去呢。”
“哪里走的了。我也不知如何是好。竟乱了套。”李大人再叹。“整个乱了套,三面都不知如何处置。我压根儿顶不了他。”连叹两声束手无策。
方才那人便是十三。回到明府他先请罪道:“王爷,卑职方才把那个太监杀了。”
三位当家皆一愣,唯赵茵娘拍手:“杀的好!”
小朱问:“什么缘故?”
“李千户来了。”十三道,“他护送假公主回京,大抵是寻个借口溜到胶州来看看、或说些要紧话,少不得回去。这个太监一死,他非留下主事不可。原先的安排少不得重新过一遍、要紧的人物也得再联络一遍。”
小朱抿了下嘴:“十三大哥这事儿看着倒没错,你就忘了一件:此处一不是金陵二不是扬州三不是苏州四不是松江。咱们没有那么多人手满城盯梢。”
十三道:“无碍。他们要联络的不是海盗就是军官,比江南那些地里鬼儿容易套话多了。”
小朱还要说话,忠顺王爷道:“朱儿等等。怎么回事,你先说经过。”
十三遂从郭良志和孙掌柜在铺子门口纠缠说起,直说到他杀了太监离去。
赵茵娘忙说:“没杀错啊。他不死、郭孙二人必死。一个坏人换两个好人。还有那么多姑娘。”
小朱叹气:“不是这么算的。”
“当然是这么算的!好人多难得。坏人到处都是,不值钱。”
陶啸道:“茵娘说的也有理。”
“陶四舅,今天你比明二舅还好看!”
忠顺王爷翻翻眼皮子:“丫头你再说一遍?”
十三面无表情站在旁边听他们议论。他杀罢锦衣太监并没走,悄悄溜回去偷窥了。本来还没找好杀人的借口,听到李千户跟他手下人商议犯愁,顺手取来当挡箭牌——这半年来他性子仿佛有些沉不住了。从后院树上救下三位姑娘、听罢哭诉,他实在不想再留这变态的太监活着。
小朱沉思良久,拍了拍手道:“那个死太监,八成姓索。”
“嗯?”闲聊的三位停了下来。
小朱道:“能在胶州主事、与李千户地位相当、过得像个爷们、绝口不提自己的姓氏。索姓稀有。倘若外人得知他与
庆王府有瓜葛,极易猜中其身份。”
茵娘不解道:“怎么又跑到庆王府头上去了?”
“索公公是锦衣卫派去德太妃身边的探子,又与婉太嫔等人结伙。婉太嫔,不明和尚说她是个推手。所谓推手,便是自己不出头、撺掇引诱旁人做事。官兵扮作海盗劫掠杀戮本国百姓这等事,他们愈发不会自己动手了。最便宜的便是索公公借庆王府和德太妃的名头做。”小朱微笑道,“大德镖局,保不齐是索公公给德太妃挖的一个坑。”
茵娘一怔,吹了声口哨:“远古深坑,专坑恐龙。”
“没了索公公,他们都不知怎么把锅扣到庆王府头上。旁人不与他们家相干。”小朱有点儿不怀好意,“李千户再怎么易容改扮都没法子把自己扮装成索公公。”
茵娘拍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再有。那个灰衣太监,大抵就是半年前去过半葫芦岛的‘三爷’。若武艺不高出旁人许多,岂能震得住几千个海盗?婉太嫔等人许多事皆从半年前开始折腾。掐算日子,加上从京城过来的路程、并十皇子刚刚出生,锦衣卫的字谜四姓大抵是从阮贵人查出怀胎后开始盘算规划这些事的。”
茵娘怔了怔,打个冷颤:“朱先生你居然想得那么远……”
小朱哼道:“跟先生比,你还早着呢。”
“是是!”赵茵娘忙谄媚的替他倒茶,“先生还有什么赐教没有?”
小朱悠然吃了口茶:“等。”
“等什么?”
“等京城的消息。杨王妃那头在重新细查阮贵人。”
扬州事散后,薛蟠回到金陵、翻回头琢磨,琢磨出个不对劲来。阮贵人本姓闻,乃河道大贪官闻大人和圣慈太后跟前闻姑姑的侄女。袁闻索李四位是死党,合力帮她立足后宫不奇怪。奇怪的是婉太嫔。
京城查出,婉太嫔所说故事并不假。早先她在宫中与段才人情同手足,虽都不得宠但日子过得悠闲。段才人的侄女时常去探望姑母,解她们姐妹深宫寂寞。后来与康王拉扯上、传出谣言病死了。再后来段才人亦亡。
彼此婉太嫔还是李才人。乃摇身一变、变成了李淑妃的走狗。字谜四姓分别跟着皇帝、贵妃、德妃和淑妃。李公
公本是李淑妃跟前的,顺手被主子派到了新狗腿子李才人身边。
后来皇帝退位成太上皇,皇后、贵妃薨逝,太子贬为义忠亲王身死,康王登基。李淑妃当上太后,李才人也升迁为婉太嫔、依然是李太后的走狗。
为了替闺蜜段才人和段小姐报仇,婉太嫔对付皇帝、皇后都没问题。可她帮闻姑姑的侄女帮得那么带劲儿,就有点问题了。论理说她和字谜四姓应该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就算投靠了锦衣卫也不过区区同僚。这么深的交情究竟怎么来的?李公公本该忠于太上皇或他师父袁公公,如今看着倒像是忠于她更多些。
遂托留守京城的杨王妃从阮贵人查起。
正说着,忽有人来报,方氏领着成锦书来了。成锦书颇为雀跃,方氏显见有心事。赵茵娘出去相迎。不到两句话,成锦书便想练箭。茵娘将她俩领去靶场,成锦书练开了,方氏朝茵娘使了个眼色。
二人走到旁边,方氏拉了茵娘的手道:“赵丫头,昨晚上那个顾姨娘不见了。”
茵娘一愣:“‘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好端端的人没了。”方氏低声道,“我老子起先还找呢,有人送了封信给他他就不找了。我娘纳闷儿。”她顿了顿,脸色发僵、眼珠子乱瞟,一看就知道要扯谎。“我心里也不踏实。你前儿不是说那女人特特给我老子挖坑么。”
“很明显就是啊~~”茵娘道,“她若开个小饭馆都说的过去。茶叶多贵啊。再说,我们朱先生长什么样儿,你爹长什么样儿,心里没点数啊。”
“有些事前后连起来怪可疑的。”方氏愈发低声,“赵妹子,你不是足不出户那种小姐,你们家也显见有来头。有件事你可知道。”
“何事?”
“就是朝廷派在松江府的那桩大事。早先想从我们这儿调派人手,后来为何调了南边的人?”
“哈?”茵娘懵然,“你们从哪里听来的扯淡!被人骗得灰都不见一颗。”
“怎么回事!”方氏欣喜,“求大侄女赐教!”
茵娘抿嘴:“朝廷从来没想过从别处调派人手。咱们皇帝爱面子,不肯干青史上不大好听的事儿。此事最初是四皇子提议的,圣人权当他小孩子说笑话
,理都没理。后来还是……额,我就不说谁了,也听说此事,便跟老圣人提议,可以借此解决两个问题。”她伸出两根手指头,“其一,从南安郡王麾下调走大将到松江、然后就不还了、另从别处调人回去,好减轻霍家对琼州水师的绝对控制。这个‘别处’都没考虑过山东水师。因为你们离南海太远,不熟悉风势水情,怕玩老霍不过。”
方氏惊愕了片刻道:“来的不是世子么?”
“对啊,没想到被人家南安王爷轻松挡了回去。这条失算。”赵茵娘摊手,“其二就是,琼州水师跟倭寇玩了太多年,太熟悉倭寇了。明明东瀛离江苏浙江最近,近十来年他们悉数绕道去骚扰岭南了,方婶猜什么缘故?”
方氏竟然认真想了半日:“猜不出来。”
茵娘冷笑道:“一则早年被打怕了。琼州水师原本驻扎在台州的;就因为倭寇都跑去南边了,才调往琼州。”
方氏点头:“这个我知道。”
“二则如今海贸昌盛,抢商船比上岸强划算多了。三则倭寇中汉奸极多,江南官场黑成大墨池子,销赃易如反掌。若时常骚扰江南,弄萧条了市井,他们自己吃亏。”
方氏又愕然:“原来如此。”
“朝廷遂想在松江府演练水师,将来……假扮倭寇抢西洋商船。”
方氏懵了。“假扮倭寇?”
“嗯。所以此事最先定下的便是琼州水师,然后才是松江府。还差点去了漳州呢。”
“故此压根没我们什么事?”
“从来都没有,太远。”茵娘道,“你爹若有兴趣,也可以装倭寇玩儿。但不能抢本国海船。须知,凡能出海的大商船,就没有不带后台的。那些后台的厉害——我说句大实话吧,令尊大人是个武夫,还没机会领教。你们做梦都想不到刑部尚书高昉是怎么落到如今这一步的。”
“怎么?大侄女指教指教我?”
赵茵娘摇头:“知道得多保不齐是坏事。我不敢说,也不敢让您老听。尤其——”她瞄了方氏两眼,“您老这性子。成老将军让你来打听的吧。太明显了。”
方氏讪讪的道:“我早说了九成会露馅。”
茵娘哼道:“你和你们老太太素日只忙着对付丈夫的
姘头,哪里会关心什么朝廷。”她想了想,“至于那个顾姨娘……在京城,一件事也许有二三十股势力掺和,谁都不知道谁是谁的人、谁也不知道谁的目的。两个纨绔爷们青楼抢粉头,短短十几天的工夫就能让一大串朝廷大员丢官罢职。看你和锦书就知道成家家风是什么样儿了。倘若顾姨娘背后的势力复杂,我建议你们家离远些。跟那些人玩心眼子,就像是乌龟跟兔子比赛跑,并非成家之所长。你们还是跟人比游泳吧。”
“那……弄走顾姨娘之人是为了我们家好还是歹?”
茵娘摇头:“陌生人哪里会为了你们好歹,顶多是碰巧对你们家也有利罢了。下回若碰巧要坑你们家,人家也照做。”
方氏松了口气:“我就知道不是你们家做的。”
“喂,我们大前天才从你这儿得知有这么个人。两三天的时间神仙都查不出一个人的来历。”方氏连连拱手。赵茵娘又道,“这事儿令尊为何不跟冯将军商议?冯家这方面特别厉害。”
方氏沉了脸,半晌才说:“我跟我们将军……闹别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