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敬龙也畏龙,所以将某些不可抵御的灾祸冠以龙的名义。
地震叫“地龙翻身”。
泥石流叫“走龙”。
天上的雷暴叫“龙火”。
海上的旋风叫“龙吸水”。
更勿论干旱、洪涝、暴雨与霜冻。
而在钱塘,每年八月中,十三家在海塘上主持的祭潮仪,便有个名头,唤作“镇龙头”。
意指管它海上风涛如何动地,浊浪怎么排天,宝印一镇,顷刻风息浪平,丝毫波澜不兴,万顷碧波澄如平镜。
叫龙王一下子变脸,做个贤淑静女。
可真若为其面目所欺,莽撞泛舟出海,却难免连人带船“消融”于海天之间,去予龙王做一回宾客。
概因平镜之下,是愈发凶险的暗流,恰如今日的钱塘。
先是一串人头葡萄挂上了清波门城头。
没几日,道上赫赫有名的忠胜社从上到下尽数死在了老巢。
也就在当晚,众妙坊遭人纵火,焚毁了储存着官粮的常平仓。
余烬未冷,相邻的三官坊疏通沟渠,挖出了放印子钱的高善人一家老小。
如是等等,层出不穷。
皆是凶案、要案、大案,但好在无需为凶犯是谁而费神,只因每一个案子现场,贼人都有意留下了名号。
解冤仇。
衙门、寺观焦头烂额不提。
只说侍奉窟窿城的巫师们,前一段时间,老拿“解冤仇”唬人,遇事凡有龃龊,动辄便说“此间事似与解冤仇有干”,无不得手。
如今四处都是解冤仇,他们反倒改了口,说“哪儿有什么解冤仇?不过是贼子借名行凶”。
钱塘人可不买账。
当然是解冤仇,就该是解冤仇!
不过么,“解冤仇”们东一榔头杀人,西一棒子放火,明显不是一伙,城里人仔细,名号需得细分。
承德坊一件深夜入室凶案,更夫撞见凶手背影肥壮,钱塘人叫他“胖子解冤仇”。
杀了高善人的,多半是欠债不想还,便称作“赖账解冤仇”。
放火烧粮仓的最是可恨,坊间就戏称其“尿床解冤仇”。
还有那杀了偷情男女的,叫“绿帽解冤仇”;欲行凶被人撞见,钻狗洞逃跑的,叫“狗洞解冤仇”;杀人留名尤嫌不足,还提诗留念的,叫“措大解冤仇”……
钱塘依旧繁华,早晚钟声里诵经焚香,可不到一个月,冒出的许多“解冤仇”们,却隐隐昭示人们,看似安宁下孕育着的激荡。
…………
夕阳斜照薄暮橙黄。
富贵坊。
这片火龙肆虐后的废墟。
或许因着已经一无所有,没有哪个“解冤仇”瞧得上过来作乱,反倒成了钱唐少有的安靖之所。
人们安葬了亲友。
重新清理了道路。
在废墟上搭建起新的窝棚。
连设在邸店的临时医院也完成了使命,治得好的伤患都出院了,治不好的也都埋在了飞来山脚下,今日便要裁撤。
大伙儿都过来帮着收拾家伙。
临行前,华翁叫住李长安。
“道士仍在夜中游荡么?”
李长安闻言无奈,城里每出一个“解冤仇”,黄尾几个都疑心是道士犯事,总要旁敲侧击几句。
可他哪有那闲工夫。
逞一时意气容易,担起担子却很麻烦。
山里的厉鬼需要安抚。
慈幼院的孩子们得要养活。
富贵坊的灾民们指望着赈济。
连“十钱神”的活计也得一一张罗。
尤其在这时节,事事艰难,处处陈规压人,他偶尔能体会到华翁为何总是谨小慎微:世道如此,你砸不烂它,就得忍受。
华翁听了,脸上没有过来人的得意,只有一贯的肃穆,他又问:“生意如何?”
“有好有坏。”
解冤仇闹出偌大动静,窟窿城怎会不怀疑李长安这只出头鸟?不过忌惮他身配雷符,不肯仓促动手罢了。
这段时日,但凡道士入城,便时刻有人盯梢,还有那着急出人头地的泼皮主动出面找茬。李长安自是不惧,可黄尾他们却没这能耐应付。为了安全起见,都不再送货入城,只在富贵坊里与买家交割,由此耽搁了不少生意。好在黄尾走通了几家寺观的门路,谈下了几单长期买卖。
“十钱神的香火呢?”
“大差不差。”
大火将富贵坊烧成白地,许多死人也丢了生计,眼巴巴盼着通过“十钱神”做个家神。但因着窟窿城的缘故,许多“信徒”害怕哪天“十钱神”摇身一变成“解冤仇”,惹来鬼神报复,不是辞退家神,就是偷偷祭拜不敢让外人知晓。
鬼中介的事业大受阻碍,原本蔓延全城的势头被打断,又收缩回了富贵坊,连结契仪式都只敢在坊中悄悄举行。
但不知幸或不幸,钱唐最近物价上涨,一些个掌柜、东家舍不得开工钱,因着鬼力贱于人力,一改常态,偷偷摸摸烧起了“十钱神”的香。
“你们做得很好。”
“全赖华老照拂。”
道士这句不是恭维。
无论“卖药饮”还是“鬼中介”,能在鬼神的恶意中生存下来并暗中发展,多亏有富贵坊这个能够躲避鬼神耳目的地方。
可这一番,华老却久久没有回话,他站在邸店大门前,摩挲着因年深日久而风化斑驳的门梁。
喟然长叹。
“寺观的门路不妨多走,但坊里的生意就先停下吧。”
李长安一怔:“华老何意?”
华老没回答,自顾自继续道:“十钱神的事儿也不要在坊中继续了,暂且停下观望。五娘和孩子们平日少下山来,切莫在坊中过夜。”
“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邸店。”华翁神情苦涩,“我卖掉了。”
“卖了?谁?!”
“除了窟窿城还有别的买家么?”
李长安愕然。
卖了邸店,不就等于卖了富贵坊?
既如此,当初大伙儿齐心协力修粮仓是为了什么?
遭这一场大火是为了什么?
自己几度趁夜杀人,引出这偌大动静是为了什么?
慈幼院老小衣不解带照顾伤患,大伙儿舍了轮回银,只为赈济街坊,又是为了什么?
许多“为什么”涌上心头,最后却汇成一个猜想。
“为了粮食?”
李长安早该想到的。
这段时日,物价变着方往上涨,钱唐人富裕尚且叫苦,何况烧成白地的富贵坊?大半个富贵坊的口粮全赖褐衣帮供给,大部分坊民的命也都吊在了华翁身上。
老头板正固执,人前总是泰然自若,人后怕是早已山穷水尽了。
华翁没有反驳。
他出神地眺望门外,一座座新搭建的窝棚草色尚青,像是枯朽枝干上生出的嫩芽。
他语气空空的,不晓得述说给谁人。
“华某无能,这一回遮护不住了。”
…………
李长安一路郁郁回了飞来山。
一时心灰意懒,觉得这一个多月来,自个儿忍耐脾性几番幸苦都成了一场笑话。
直到望见寄身的道观。
大黑猫蹲在门口装石狮子,望见五娘归来,高兴得喵喵叫唤,惹出孩子们一股脑儿都涌出来,叽叽咋咋吵闹个不休。
道士终于一拍脑门儿。
也是痴来了。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何必苦苦定要求个结果?
怪不得话本里求仙问道,先得斩断红尘,原来怕的不是诱惑,而是牵绊。
哂笑入门。
大伙儿各自忙活,道士也拿了香烛给院中众多神像上香。
慈幼院搬上了飞来山,却连累了铜虎一干厉鬼,他们怕吓着孩子,都搬了出去。
所以给神像早晚供香的活计就落在了李长安头上。
“道长!道长!”
欢快的童声似长了翅膀的哈士奇。
一头七彩蓬松羽毛的小七蹿进道观,叽叽哇哇跟泥鳅对了几句莫名其妙的暗号,嘻嘻哈哈挨了黑猫一巴掌,悄咪咪到了李长安跟前。
“有客人上山找你哩。”
飞来山凶名在外,竟然也有访客,真是稀奇。
“请他上来么。”
“他说道观人多眼杂,在山里寻了个僻静处,叫你过去。”
“来人是谁?”
“不晓得,他遮了面目,又不说姓名,只说是道长故人。”
道士心情不佳,耍起性子:“这般藏头漏尾之人……”
小七:“可他带了好酒菜。”
李长安:“必有隐情。”
…………
李长安跟着小七到了一处山涧。
上有山泉飞泄,水雾弥漫,更添幽冷。
来客长身立于溪畔,身着短衣,腰间仗剑,一副江湖豪客打扮。
望见李长安应邀而来。
他解下斗笠。
“道长别来无恙。”
“无尘?”
…………
无尘挑了个好地方。
缘小溪往前十数步,视野骤然开阔。
可以远眺残阳沉入茫茫江雾。
他也确实带来了应景的好酒菜。
把食盒一一摆开。
两人举杯共饮晚风。
李长安笑道:“若让黄尾晓得,只怕埋怨咱们吃独食。”
无尘却道:
“几盒点心、饭菜分了也无妨,只这壶好酒,唯你我方可吃得。”
“这酒莫非还有名堂?”
“然也,此好酒唤作……”
无尘斟满一杯,并不入口,反将杯中酒洒入淙淙溪流。
“解冤仇。”
李长安不动声色扫了眼腰身挺得笔直的无尘与他放置在手边的长剑,动作不停,连饮三两杯,徐徐吐出一口酒气。
“解冤仇?”
“道长也曾听说?”
“谁人不晓得,连山中的恶鬼也叫嚷着,要下山去做一回解冤仇,各自了结宿怨。”
“却是使不得。”无尘摇头道,“解冤仇四下煽风,窟窿城缀着到处点火,钱唐内外眼见乱成了一锅粥,哪儿能再添乱子?十三家的师长们少见发怒,责令咱们这些子侄辈快快了结此事,还世人一个安定。”
“如何了结?”
“无非捉拿凶徒,安抚鬼王。”
“当真抱薪救火!”
无尘笑得风轻云淡,不置可否,继续道:“上头发话,底下必要使力。人也搜,神也查,掘出了许多‘解冤仇’。最初,窟窿城的报复酷烈,轻则剥皮抽筋,重则殃及亲友,却无奈不过阻吓一时,过两天,又冒出更多。后来,厉鬼也乏了,查出新的‘冤仇渐’也少过问,草草押入衙门了事。”
“如此说来,姑息厉鬼倒是一剂治乱良方?”
“非也。”
无尘缓缓收敛笑意,直直目视道士。
“只因所有人都知道被捉住的不是真正的解冤仇。”
道士神情自若:“解冤仇还有假的?”
“当然!”
无尘斩钉截铁。
“这些个以私怨杀人、以私利害公,借‘解冤仇’之名意图混淆视线、逃避王法的,不过是血池上招来的蝇虫,自是假货。而那些不甘窟窿城盘剥,舍却身家性命,敢与厉鬼刀刃相向的,才是钱唐动荡之始,才是鬼王心腹大患,才是真正的‘解冤仇’!”
“依大师的说法,真的解冤仇怕是难找。”
“好找!”
无尘却道。
“且就在此处。”
李长安抬起双眼。
无尘拿起手边长剑,横于膝前。
一字一句。
“我,就是解冤仇。”
李长安:“……?”
…………
迎潮坊因海贸而兴,各方利益纠缠,建筑又杂乱,既有蛇鼠窝藏,又有龙虎潜伏,很是适合一些隐秘勾当。
入夜了。
海上升起浓雾淹没街巷。
坊中某处一间潮神庙。
四下无人声。
不知哪个信徒供奉的船灯在雾中轻晃。
更添幽冷。
也在这幽冷里,庙前来了两个访客,都带着斗笠遮住面目,悄然进了庙子。
其中身披蓑衣、背负重剑的,倚在门口,不言不语。
另一人,身作短打、腰悬佩剑,径直到了院子中间,举起个小酒坛子晃了晃,朗声笑道:
“诸位既应邀而来,何不快快现身,与某把酒言欢。”
话声落空无有回应,唯殿内香烛昏昏映着红绸布下神像端坐无言。
短打客并不着急。
寻到院中石桌,又取出八只小碗,慢悠悠斟起酒来。
待到酒水斟满。
终于。
“阁下说在此会见新友,却未曾言明,朋友居然如此之多。”
但见院中老榕树上跳下一人,黑衣黑面,刻意压低了声音,过来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紧接着。
墙角阴影里转出一个胖大汉子。
“个个藏头漏尾,言行鬼祟,恐怕非是良人。”
走近了,才见他戴着傩面,宽松衣衫尽是填充,遮掩住真实体型。
他同样举碗饮酒。
而后。
有冷风吹来浓雾,很快风消雾散,石桌边赫然多出一人。
他浑身罩着层雾气,朦胧辨不清面目。
拿起酒碗,一边小口呡着,一边绵绵说道:
“时局艰险,如此聚会恐怕为鬼神所忌,连累家小。”
话声方落。
从房顶“咚”地砸下一个汉子,面具下压着怒气,抄起酒碗囫囵倒进口中。
“你名头虽大,今日要没个所以然,定叫你知道某却不是吃素的!”
啪!
摔烂了酒碗,与庭中诸人冷冷相对。
短打客拱手施礼,没急着回话,又耐心候了一阵,见无人出来继续喝酒,方徐徐开口。
“诸位既应邀而来,想必明了今夜所为何事,有所顾虑也是人之常情。无非忧心人多了心思杂乱,走漏了消息,引来厉鬼报复。但在场的皆是志同道合之人,大可不必多虑。”
“知人知面不知心。”
接话的不在庭中,却又从神堂里转出一条大汉,头戴铁面,龙行虎步,隐隐有军旅之风。
他大步上来,并不饮酒,沉声质问:
“和尚怎敢断言?”
“因为。”
短打客或说无尘,揭下斗笠,笑容清朗。
“我等俱是解冤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