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触即发

“九天应元府,无上玉清王……总司五雷,运行三界。群生父,万灵师。大圣大慈,至皇至道……”

法台之上。

罗玉卿高声诵咏《雷祖宝诰》。

随着他的诵咏,法台周遭三十六柱人高的法香飞燃烧,升腾起的轻烟缭绕不散,烟笼雾罩里隐隐幻化出种种异相。

而后。

罗玉卿又取出一封手书,用朱砂写上“弟子正一道罗玉卿代天师谨奏”字样,再盖上阳平治都功印,投入火盆之中,这才手持玉圭,叩一拜,呼出尊神名号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话声方落。

那手书“轰”的一下化为飞灰,周遭的轻烟忽而一聚,化成一枚令箭,直上苍穹。

紧接着。

万里晴空里一声雷响。

不知哪里涌来冷风,吹得烟尘四散,幢幡转动,旗帜招摇。

而再看那碧蓝的晴天之上,好似平湖吹皱起涟漪,竟然浮起漫天浅纹样的云气。那云气初时浅而疏,转眼便浓而密,再转眼已勾连成乌沉沉的云幕要遮天蔽日了。

底下人俱是惊呼,连李长安也不由咂舌,心道这效果看来比人工降雨还厉害几分。

可是。

法台之上。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一道真人罗玉卿却是邹起眉头。

慢了!

他望了一眼对面的千佛寺。

在他的法眼当中,最后一点佛光在滔天的魔气里,仿若风中残烛。再有半个时辰……不!兴许连半刻钟的时间也没有,那佛光便会溟灭,尸佛便将出世。

太慢了!

他对自个儿说道。

别看罗玉卿在龙图等后辈面前信誓旦旦的模样,但这神霄雷部又岂是一时半会儿能召来的。

他深知,他是在抢时间,赌一把先后。

若他先请下雷部诸神,则尸佛死;若尸佛先一步出世,那自个儿这条老命恐怕就得交代在这里,至于护法的军阵乃至于法台下的李长安,群魔出巢之下,又能坚持多久呢?

时间紧迫。

罗玉卿却反倒露出些迟疑的神色。

但没几秒。

他挠了挠后脑勺,谄笑着对天师印道了声“祖师见谅”。

而后,取下腰间的葫芦,搁在案台之上。

“啪”一声,拍桌子瞪眼对那葫芦喝骂道

“太湖君,昔日你妄自驱洪,水淹庄稼八百里,吞杀生灵六十万,罪大恶极,本当诛杀于震泽之畔。但我正一祖师念你曾有功德于天地,故网开一面,只罚你关押于此葫芦中一千两百年。”

“今日,局势凶危,正是你将功补过之时。你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为我兴云聚雨,我便担下干系,为你减去百年刑期!”

言罢。

那葫芦作出回应一般,自个儿晃了一晃。

但老道却神情一僵,继而,一张老脸蓦地涨得通红。

“两百年?放屁!你已刑满千年,再为你减去两百?还不如直接说放你归海。”

他气急败坏在台上来回走动,将木头搭建的台子踩得“砰砰”作响,口中“长虫”、“蚯蚓”骂骂咧咧一阵,终究还是一跺脚。

“好!两百年便两百年。”

他咬牙道。

“但须得除去此魔方可兑现。”

葫芦又晃了一晃。

老道点头,不再磨蹭,抄起法剑,踏起魁斗,口中诵念

“授你追风吏,授你布云兵,授你开天将,授你先锋旗。”

法剑在葫芦前连番虚点。

而后。

“敕令。”

他掷下一枚令牌,口中喝到

“兴风雷,聚,压魔城,去!”

顿见一道青光冲出葫芦口,直上云端。

立时。

便有细微的雷声轰隆隆,仿若潮汐涌动不休。

也在此时。

在千佛寺的正上空。

好像天穹之上突然捅开一个孔洞,漫天雨云朝着那“孔洞”旋转汇聚。

将整个天幕搅成一个硕大无朋的漩涡。

如若把青天比作倒扣的大海,方才是碧波烟横,现在便是浊浪排空。

很快。

这浊浪翻涌的“大海”越来越阴沉,越来越低矮,好似下一刻就要垮下来,淹没人间,压得人不由得缩起脖子。

而在爷山之上,漩涡的中央。

云翳已然蜂拥簇拥成一座巍峨云山,自云海垂下,色泽宛如玄铁铸就,沉沉压向爷山。

雷光在其中时不时迸起。

隐隐见得一条庞然大物露出只鳞片爪。

…………

凡人何曾见过这煌煌天威。

法台前,方才还算整齐的军阵早就乱成一片,祈祷声、诵咏声、哭声、笑声不绝于耳,有人俯叩拜,有人干脆就匍匐在地念念有词。

忽而。

某个年轻的府兵叩起身,觉自个儿额头粘上些湿润粘稠,用手擦拭一看,却是些腐臭黑的液体。

哪儿来的?

他下意识低头一看。

但见身下的青青野草缀着嫩黄的野花,但却在短短几秒之内,蜷曲、黑、腐烂,最后化成一摊浮着软烂根茎的腐水。

他愣愣一抬头,入目处,尽是一片腐烂黑。

他尖叫一声,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从地上一跃而起。

也在此时。

被天上异相吸引的人们终于觉,那腐化不断地在脚下蔓延,惊得人们一连退却了十余步,终于才将将止住。

可没等缓上一口气。

“快看!”

还是那年轻的府兵指着前方,惊惶出声。

众人慌忙看去。

但见方才还漫山苍翠的爷山,只剩下无数光秃秃的树干,从腐水间探出,像只腐烂的刺猬。

而失去了树叶的遮蔽,众人可清楚地看见,在那怪林之中,总有身影闪动。

那是一群群活尸下得山来。

在山脚处,在一众活人的对面。

汇成一片漫无边际的尸潮。

“师祖祖!”

正在辅助科仪的龙图惊呼出声。

“嗯。”

罗玉卿沉着脸,点点头。

此情此景,已然无需多说。

佛光已灭,尸佛出世。

…………

军阵之上。

尽是一张张惨白面庞,与一双双犹疑不定的眼睛。

而那个年轻的府兵更是双股战战,裤裆里隐隐有些湿意。

忽的。

一只粗糙的大手按住他的脑袋,蛮横地将其推了一个趔趄。

接着。

一员头顶凤翅盔、身披明光甲的大将越众而出。铁靴踏着腐水,一连走出十余步,而后叉着腰盯着尸群。

“呸!”

他恶狠狠吐了口唾沫,这才转过身来,施施然取下兜鍪,露出一头苍苍白。

却是位须截白的老将。

他的声音洪亮震耳。

“老夫姓卢,年岁六十有二,家在城南。先帝在位时,也做过几任杂号将军,打过海寇,剿过妖匪,平过蛮贼。杀人杀得烦腻,辞官归家已有十余年。听闻妖魔作乱,城中人人闻之色变,老夫却二话不说,自荐到此作尔等统帅。”

人群里,有人说道。

“我认得他,他是卢员外,我在他家做过佣咧。”

老将却怒斥道

“闭嘴!军阵之上,要叫将军!”

此言一出,军中立刻喏喏,他点点头继续道

“临行前,我那老妻问我。州府里的大人们尚且怯懦,你一刀都提不动的老朽,逞什么能?难道便不怕妖魔么?”

此时,山脚下的活尸越来越多,浓烈的腐臭顺着山风袭人。

军阵里又是一阵骚动,老将好似浑然不觉,只继续道

“怕!怎么不怕?是人都怕!怕得我当时就多吃了两碗蕺菜团子。”

蕺菜就是鱼腥草,也叫折耳根,因为气味腥臭古怪,是贫贱人家才会吃的野菜。(ps:没骂人啊,这玩意儿我也吃的)听得卢员外这么个致仕的将军也吃这种食物,纵使气氛紧张,也引起了几声哄笑。

老将却正色道

“你们也别笑,年轻的时候挨过饿,如今即便富贵了也就好这一口,每顿不吃上一些,总觉得不够饱。老夫多吃那两碗,没其他意思……”他拍了拍肚子,笑得坦然,“只怕今天死在这儿,没机会再吃罢了。”

此言一出,军中愈加戚戚,甚至于隐隐听着有人哭泣。

老将只是神情平静。

“我的老妻又问我怕,为什么还要来?”

军阵中,抹眼泪的抬起了头,失魂落魄的回了神,犹疑不定的转来了目光。

“简单。”

在各色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老将举起手,掰着手指一件件说道

“因为田土里谷子未熟;因为园子里瓜果才抽芽;因为圈里的母羊刚下了一胞崽;因为祖宅才翻新了砖瓦;因为年近八十的老母卧病在床;因为老妻腿脚不便;因为大孙子才学会走路,小儿子还在娘胎里没出来!”

这絮絮叨叨的尽是家里短长,却说得一众人呼吸渐渐沉重。

“所以我来了这里。”老将军指着脚下,“来这里与那些妖怪拼命!”

“因为我知道……”

他的声音渐渐激动,以至于沙哑破声。

“如果我不拼命,我的田土就会被妖魔糟蹋;如果我不拼命,我的妻儿老小就会被妖魔所杀;如果我不拼命,我卢家就会断子绝孙,列代祖宗都会在地下戳我的脊梁!”

老将已然面目狰狞,须皆张。

“现在,我又问你们……”

他一双眼睛彷如喷涌着烈火,灼烧着军阵中每一个人。

“你们有田业么?”

稀稀拉拉有人回到

“有。”

“你们有妻儿老小么?”

回应热烈了一些

“有。”

“你们有祖宗坟墓么?”

终于齐声高呼。

“有!”

“那好!我再问你们。”

老将在阵前踱步,注视着没一个儿郎。

而也在此时,那群尸蠕动起来,好像立刻要动袭击。但军中却根本无人投去丁点注意,只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的统帅,等他再次问。

“你们手中有武器么?”

“有!”

“你们身边有袍泽弟兄么?”

“有!”

“你们裤裆里有卵蛋吗?!”

“有!”

呼声震天,群情奋勇。

老将这才满意点头,他大步走回阵中,却在途经那个被他推开的年轻府兵时,脚步一顿。

府兵头巾之下是张分外稚嫩的脸,嘴唇上只生着些绒毛,瞧来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正看着自己的统帅,努力挺起胸膛,想要撑起略显宽大的简陋盔甲。

老将嘴巴动了动,终究没出声来,只将自个儿的兜鍪按在这府兵的头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停留径直到了中军旗下。

“听我号令。”

“前进!”

擂鼓声中,军阵迎着黑压压的尸群向前。

一直向前了十余步,直抵先前用栅栏与鹿角布成的防线后,才停住脚步,重新整队。

此时。

那群尸忽如浪潮奔涌而来。

老将的声音也再度响起。

“军正何在?”

旁边一员将校应声而出。

“今日之战,有进无退!一丁退,则斩什长;一什退,则斩伙长;一伙退,则斩队正;一队退,则斩校尉;一营退……”

他解下佩刀,递给军正。

“你就斩下老夫的头颅。”

军法一申,众人皆是悚然一肃。

而此时,那尸潮已然抵近军阵百步之处,众人可以清楚地看见那狰狞的面目、褴褛的衣衫,甚至于异变的肢体、黑的骨头与蠕动的脏器。

军令声嘶声力竭。

“弓弩!”

便有军士弯弓搭箭,蓄势待。

“放!”

顿时,弦声应和着天上雷鸣。

密集的箭矢好似军阵之上腾起云烟,在尖啸中,盖向群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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