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二人在临街的集市用了早饭,乘车前往景和堂。景和堂今日生意依旧不错,排在门外等着叫号的病患坐满了街边的凉棚,二人向伙计报了姓名,被直接领了进去。刚进门,便看见坐在大堂内的景黎。景黎今日穿了件颜色稍浅的红衣,搭配一件素白的毛绒比甲,看上去比先前更为显小。他没有带孩子,独自一人坐在这大堂的长凳上,视线好奇地左右打量,足尖还无意识地轻轻摆动。一派青涩稚气。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人竟会是在坊间被流传得神乎其神、身份显赫的景和堂东家。他很快也注意到二人到来,起身朝他们招手:“这里,快来!”二人走过去,景黎又道:“我已经和薛爷爷说过啦,一会儿给你插个队,让他先给你把把脉,再检查一下。”裴长临点点头:“多谢景公子。”“干嘛还这么客气。”景黎道,“小书都愿意认我做兄长了,你不该唤我一声阿黎哥哥吗?”裴长临还没被人这么当面调戏过,愣了下,求助般朝贺枕书看了一眼。却没想到,贺枕书竟与对方同仇敌忾:“就是就是,快叫人。”裴长临:“……”裴长临张了张口,到底没办法把那么肉麻的称呼叫出口。就在这时,医馆外传来一阵嘈杂:“都说了我学生今儿来看病,我进去看看他。你连我也敢拦,知道我是谁吗?!”这嗓音分外熟悉,裴长临与贺枕书对视一眼,连忙朝门外看去。钟大师被人拦在大门前,神情分外不满,炮仗似的一点就炸:“就连官府都不敢这么拦我,你们这小小医馆……”他话没说完,裴长临连忙上前解围:“老师,您怎么来了?”“我来看你啊。”钟钧义正辞严,“咱们那工程还没开始呢,可不能让那劳什子的大夫把你给治坏了,我得来守着!”他说话嗓门不小,贺枕书与景黎站在大堂内也听得一清二楚。贺枕书默然片刻,向景黎解释:“那是我夫君的老师,教他木工活的。他老人家就是脾气不大好,人不坏,也不是故意要闹事,阿黎哥哥你别与他计较。”“当然不会。”景黎摇了摇头。贺枕书又问:“对了,你夫君不是也在府城吗,怎么不见他与你一道?”提起这事,景黎就有些无奈。“他要去拜访城中一位名家大师,但对方脾气不大好,一直不肯见他。”景黎道,“今日他说要去找个熟人,听说与那位名家有点交情,想托对方帮忙引荐。”“原来如此……”这府城脾气不好的名家大师,原来还不止钟大师一位啊。贺枕书这么想着,认真道:“希望他今天能顺利见到那位名家。”景黎轻声叹气:“希望吧。”第079章 第 79 章确认钟钧与裴长临的确相识, 伙计没再阻拦,让对方进了医馆。走进大堂时,钟钧还在不满地嘟囔:“规矩这么多, 这破医馆最好真像传闻那么厉害……”裴长临听得胆战心惊,连忙将钟钧拉进去,岔开了话题:“老师,这位是景公子,是这景和堂的东家。”钟钧就住在府城,这景和堂的名声他是知晓的。自家徒弟还要指着景和堂来治,有东家在场, 他有再多不满也不敢当面发泄。他当即收敛了态度,有礼有节朝景黎打了招呼:“原来是景公子。”景黎向他回了礼,问:“阁下该怎么称呼?”“我姓钟,就是……”他话没说完, 忽然有伙计从楼上急匆匆赶来, 告知他们薛大夫那边诊室已经空下, 唤他们过去。钟钧这下彻底没了寒暄的心思,景黎隐约觉得这个“钟”姓有些耳熟, 但一时间没想得起来, 也没放在心上。四个人一道上了楼,瞬间将原本就不宽敞的诊室挤得满满当当。薛大夫瞥了他们一眼,似乎对他们这般兴师动众有些许不满, 但最终没说什么。他示意裴长临在桌前坐下, 给他诊了脉。“脉象上看没什么问题,就是有些精神不济, 最近没休息好?”片刻后,薛大夫收回手, 取过放在一旁的纸笔,“我给你开个静心安神的方子,你拿回去服用几日,先把精神养好。”贺枕书原以为今天就能手术,听言愣了下:“还要服药?”“这是自然。”薛大夫耐心解释,“在身上动刀伤及元气,何况裴小公子动的是心脉。他精神养得越好,手术就会越顺利,术后恢复也会更好。这几日你们要看好他,不得劳累,不得耗费心神,马虎不得啊。”最后这话是对贺枕书说的,贺枕书下意识朝钟钧看了眼,点头应道:“知道了。”钟钧看了看薛大夫,又看了看裴长临,也闷声闷气:“……知道了。”薛大夫又交代了些饮食上的注意事项,将药方递给裴长临:“好了,这药先吃五天,五天后再来。若到时脉象没有异常,当日便可手术。”裴长临朝对方道了谢,站起身来。景黎道:“你们先去开药吧,我与薛爷爷说几句话。”三人先行离开诊室,景黎合上房门,脸上才终于露出了担忧的神情:“薛爷爷,长临的手术真的能成功吗?”薛仁靠在椅背上,不知从哪里摸出烟袋,不紧不慢吸了一口:“怎么,信不过老夫?”景黎:“当然不是,只是……”他已经知道裴长临是先天心脏上的毛病,这种病,就算是在他过去生活过的那个时代,治疗起来都不是完全没有风险的。何况现在……景黎低下头:“长临还这么年轻,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安心。”薛仁道,“麻醉,消毒,开刀,缝合……你说的这些我都已经有办法达成,能出什么事?唯一的问题是……”他稍稍沉默片刻,忽然问:“你家夫君,愿不愿意来为那裴小子主刀?”景黎一怔。薛仁继续道:“裴小子是先天经脉堵塞,想要治好,得帮他疏通心脉。这毛病不算难治,却是个精细活,让年轻人来,自然比我这个年老眼花的老头子好。”“可、可秦昭从来没有做过这个呀,他怎么能……”“他是没做过,但他不是一直在准备吗?”薛仁睨他一眼,悠悠道,“他成天写信问我手术细节,问我术前术后用药,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不就是想把这法子学去?说到底,你前两年忽然来与我聊这手术的医治方法,又偏要给我开这医馆,这其中当真没有姓秦的授意?”景黎视线躲闪一下,含糊道:“大部分还是我的主意……”“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打算。”薛仁一笑,“当世医术断代严重,许多古方更是早已失传,无从寻找。如此一来,很多病症注定无法医治。若这手术之法能够顺利实现,并在民间推行出去,的确对世人大有助益。”正是因为知道这些,他才会答应来这医馆。薛仁摆了摆手,笑道:“秦昭手比我稳,在医术上也颇有建树,有我在旁协助,他做得下来。”“……就是不知道,这么个普普通通的民间少年,能不能请得动当今郡马爷大驾?”.拿过了药,二人在大堂等着与景黎道了别,与钟钧一道走出医馆。他们的住处与钟府隔得近,裴长临本想叫一辆马车,先将钟钧送回府上,钟钧却道:“你们先回吧,我今日不回府了。”裴长临问他:“老师还有别的事要办?”“对、对啊,还有点事……”钟钧含糊其辞,视线也有些躲闪。裴长临了然一笑:“是想去外头躲一躲?”“臭小子,你胡说什么?!”钟钧瞬间炸了毛,呵斥道,“我有什么可躲的,我钟钧天不怕地不怕,谁值得我躲?!”他这态度几乎就是默认了,贺枕书好奇地探过头去:“要躲什么?”是何人这么厉害,让这位鼎鼎大名的钟钧大师都避之不及?“没躲!”钟钧极力为自己辩解,“还不就是朝廷那群当官的成天来我府上找我,我嫌他们烦,打算去郊外散散心,顺道……顺道再想想我那模型!”贺枕书眨了眨眼,隐约明白了什么。裴长临只是笑笑,没有戳穿。想去散心或许是真,烦恼总有人登门打扰也是真,不过,为何就是不愿与对方见面,却没有钟钧表面说的那么简单。这件事,裴长临也是昨天下午与钟钧聊过之后才知道的。朝廷来寻找钟钧的原因,其实并非单纯邀请他回营造司教学徒。起初,是朝廷下了决议,要在江陵府兴修一座船坞,用以改良前朝的海航船。整个江陵府,能够担此重任的,莫过于钟钧。但是,营造司送到钟钧府上的初步构想,却离谱到说是天方夜谭也不为过。要比原本增加数倍的大小与承重,要能装载大量的货物与船员,要能不受季节与信风影响在海上航行,甚至还要能作为战船进攻防守……种种构想提了十来条,一条比一条离谱。钟钧第一眼看见还当是外行人在信口胡言,气得当场把人赶了出去。但等他冷静下来,仔细琢磨之后却发现,那构想其实并非完全无法实现。最初觉得是天方夜谭,只不过是因为以如今的造船技术,几乎不可能实现。不过,技术问题在钟钧这个当世最好的机巧大师与发明家面前,从来不是问题。他偷偷将扔掉的文书捡了回来,从年前到现在,关起门来没日没夜测算了无数次,建了数十个模型,誓要想出办法实现那构想。可直到现在也没琢磨明白。一贯高傲的钟大师哪里肯承认是自己现在还做不出来,是以这些天,无论是谁来找他,皆以一句“不见”将人打发回去。谁料对方也没有善罢甘休,营造司不行就请来了知府,知府不行就去请了工部,听说最近,就连内阁重臣都亲自来了江陵,希望与他当面聊聊这一构思。钟钧避而不见了好几回,眼看恐怕是避不开了,只能先出去躲躲。裴长临知道自家老师最好面子,悄悄朝贺枕书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别再追问,有话回去再聊。随后才好说歹说将钟钧哄好,送上了出城的马车。送走钟钧之后,二人也乘马车回了家。他们这趟来江陵是要常住的,因而行李带了不少,由于前一日没来得及收拾,眼下全都堆在院子里。有了薛大夫的吩咐,贺枕书更是不敢让裴长临劳累半分,半强制地将人按在床上休息,自己去给裴长临煎上药,开始收拾行李。他单是把二人带来的东西从行囊中取出来,分门别类放好,就一直忙到了下午。没来得及休息,又出门采购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