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敲锣

三齐镇有个规矩,大事敲锣,小事派人在路上喊一声即可,过去敲锣对付山里土匪,后来敲锣的时候不多,只在运粮的时候敲响。

运粮当然是头等大事。

锣声敲响夜梦,一扇扇紧闭的门窗透出灯亮,像往年一样有车的备车有人的出人,大车小车齐出动自觉去粮库集合。粮库已经打开,先到的独轮车搬上粮食立刻推到街上,大车来的晚,因为要套牲口,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穿梭其中,给匆忙的百姓增加了安全感。

霍问来到三齐镇后再也没见过正规军,他提着扫把准备去粮库,路上与一名士兵擦身而过,望着精悍的携枪背影发楞,记忆深处硝烟苏醒。

粮库那边人流攒动人声鼎沸,霍问估计自己挤不进去,不如等人散再去清理,他掉头去街上,镇公所门前有一堆人。镇长高天良正在讲话,身边有一名军官和几个士兵,高天良向来不苟言笑,此时更加肃穆。天色蒙蒙亮,木桥上有名哨兵笔直站立,油然产生一股亲切感,毕竟他在国军队伍干过,一起打过小鬼子。看样子前来运粮的国军人数并不多,懂得排兵布阵,外围警戒,内部维持秩序,一切井井有条。

霍问慢慢朝桥的方向移动,走了几步停下,愿意多看一会儿,回忆起自己站岗放哨的情景,他想过去亲近说话攀谈,了解外面的局势。qupi.org 龙虾小说网

哨兵中等个子,身体粗壮脸色黢黑,像一把利刃,一看便知身经百战。

哨兵注意到身体不便的霍问。

“老乡,今天不许进山。”

“我知道,想过来看看,我当过兵,第九集团军。”霍问嗅到一股熟悉的潮湿的味道,战壕,防弹坑,甬道,大雨天空的炮弹。

哨兵说:“我在五十四军,后勤。”

“五十四打的不赖。”霍问由衷赞叹。

哨兵问:“三齐镇附近有其它队伍吗?”

霍问说:“山里有股土匪,聚集在白杨寨,混的跟来百姓差不多,没啥战斗力,一般队伍也过不来,穷乡僻壤,不值当的。”

“大哥,闲了再聊,请留步。”哨兵转过身持枪面朝山口。

哨兵的战斗素质很高,不苟言笑,警惕而不失亲和,年轻的面孔散发强烈的战意,那是经过战场血腥碰撞才能散发的坚忍。就是军服差点意思,太脏,几处钩挂出来的口子就那么敞着。

熟悉的汉阳造,手榴弹,久违啦,汉阳造,霍问心里一热,非常渴望摸一摸熟悉的枪托。

“老总辛苦。”霍问真诚的道别。

哨兵比较冷漠,经历过生死的士兵大都如此,东边也有士兵身影,霍问感到强烈的孤独,久违了,战场,久违了,快意恩仇!曾经的枪声恍如隔世,刹那间有些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霍问遇见一个扛刀的自卫队,说了夜里山上有人放火,扛刀的说镇里知道。

宋青大步走来,霍问接受到对方眼睛里传递的暖意。

宋青开口道:“你说的对。”

霍问咧开嘴巴,不知说什么,宋青说:“去你家里说话。”

霍问望向宋青身后,宋青身后上来一个人。

庄越住在范秃子范家旅社,锣声响时,旅社一阵骚动,范秃子起床备车,他有辆骡马大车得参与运粮。庄越和李春向他打听缘由,范秃子说镇子多年的规矩,一旦上面催粮,家家户户出工出力,一年一回也许两回,看县里的意思。让客人稍安勿燥,回屋睡觉,如果店里没人照料,你们自己去灶上开火做饭,庄越和李春上去帮忙套车。

庄越问:“朝哪儿运?”

范秃子富有经验:“县里,这批粮食早该运走,我估摸被耽误了。”

庄越想,如果粮食运往县城,说明前方战事正酣,如果运往别处,情况肯定糟糕透顶。

庄越让李春进山,自己等宋青,谁知李春去后很快回来,桥上的哨兵禁止通行,啥时候放行不知道,大概等粮食运走。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临时封锁镇子无可厚非,但李春说河沟没有封锁,一些孩子在河边玩耍,人们自如跨越照样来来往往。

这事也就是国军干得出来,站岗放哨纯属摆设,将熊熊一窝,士兵再勇猛等于零,庄越对国军的部署嗤之以鼻。此时运粮,说明战事到了关键时刻,按照局势判断,省城沦陷只是时间问题,因为抗战以来国军还没有守住任何一座城池。高岭只是日军的侧翼,主攻方向还是省城,这里消息闭塞,不知道省城究竟如何,相持接触还是正式进攻。

上级派自己在三齐镇建立抗日武装,成立之日竟败于一群土匪,当初应该做出预防措施,这很难吗?撇下战友下山有逃避责任之嫌,庄越不能原谅自己。

一个疏忽犯下难以弥补的损失。

既然不许走路进山,那就留下,看看国军的花样,学习学习人家的经验,他让李春从河沟过去在山口接应。

庄越很快查明几处哨兵的位置,东边那个哨兵站在坡上,桥上一个,西边自然有一个哨位,镇子里三五个流动哨,这伙国军的兵力有限,本来一次运输任务也不需要多少兵力。

盘古河实际上是一条溪水,最窄的地方才一米左右,抬脚便过,人来人往不受控制,桥上的哨兵视而不见。换句话说,进山其实也可以,但不能走正常途径,比如这座木桥,封锁只是形式,加强戒备并没有真正的阻拦百姓,毕竟,三齐镇远离前线。

闲着也是闲着,庄越决定会一会哨兵,哨兵面无表情,见有人靠近便摆手示意离开。

这是个老兵,用庄越的话说,浑身长眼,人枪合一。

庄越久经沙场,当然体会到对方的敌意:“老总,我住山里,进镇看病抓药,得赶回去照料。”

哨兵蹦出两个字:“退后!”

“老总······你们是那部分的?”

刚才哨兵对霍问的态度比较随和,因为人与人不同,对待的方式也就不同,霍问看上去年迈苍老,庄越年轻力壮,哨兵自然提高警惕。

庄越说:“我兄弟也在队伍上,前线打的怎么样,你们见到小日本了吗,他们长什么样?”

哨兵说:“安心过日子。”

庄越慢慢朝前凑和:“老总,有你们在,老百姓放心,听说省城打起来了。”

哨兵指过来:“退下!”

“我要回家,通融通融?”庄越跨前一步,

“回去!”哨兵横过枪口。

庄越道:“河滩那边不管吗?”

“命令!”哨兵像一块顽石,眼神发亮。

好兵,庄越面带笑意:“好好,我等戒严结束。”

“走下去。”也许感到过于紧张,哨兵口气缓和下来,指了指河滩。

庄越明白对方的好意,心想,这种戒严有何意义,怪不得一溃千里,总把劲头用到没有用的地方。

庄越转身,能感应到灼热的目光盯住后背,算你识货,我也是兵,一个与你不同的兵,你们不行,下面看我的,庄越攥紧拳头。

总要做点什么,庄越感到茫然,这种感觉太糟糕,心里涌起沉重的沮丧。

庄越看见了宋青,急忙赶过去,宋青回头见是庄越,暗暗吃惊。

庄越却望向霍问。

以前两人在镇子里照过面,因为各怀心事,不约而同留意过往的人,庄越没有过多关注霍问,霍问却留意到庄越,骨子里散发彪悍之态,那是军人的味道。

霍问露出笑意,很久没这样舒服的笑过,尽管笑的难看,庄越察觉到霍问不经意流露的傲气。

霍问说:“你俩一伙的?”

庄越说:“你呢?”

两人相视一笑。

既然相遇,宋青直接破题:“上级在查经费的下落。”

霍问一阵轻松,随即紧张起来,庄越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找地方坐下商议,山里情况有变。”

霍问说:“去我家。”

霍问家里,三人围坐在屋后,面朝广袤的田野,地上摆了三个水碗。

宋青闻听队伍遭遇白杨寨土匪袭击而溃散,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方知雨能有如此胆量,本能的想辩解一番却感到无力。

沉默很久,霍问说:“队伍散了还可以重新集结,我们损失的是时间。”

宋青说:“未必,小日本一时半会儿打不过来。”

霍问叹息道:“你不懂我说的时间,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庄越说:“我失职。”

宋青说:“是我的责任,过于信任方知雨,给你造成错觉作出错误的判断。”

“我有担忧。”霍问递给庄越一把烟丝,两人卷出喇叭筒,吐出浓郁的旱烟雾。

庄越说:“我也是。”

霍问说:“我这人脑子迟钝,说不清楚。”

庄越说:“我的脑子比你好不了多少,笨的要命。”

一切即将发生,一切没有发生,总之,一切没有头绪,两人的感觉相似,霍问回屋拿出几个菜窝头:“想不到你一个大地主的儿子竟然也参加了共产党。”

宋青接过一个:“我怎么就不能参加。”

霍问说:“我给宋家打过短工,宋老爷看我可怜,给我不少照顾,替我谢谢他。”

“好呀,有活还找你。”气氛有所缓和,宋青建议,“我去白杨寨找方知雨,问他个究竟。”

庄越说:“白杨寨里另有人物,姓方的没露面,我在路上见过蔡小东,他去找方知雨,不知他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不管怎么说,队伍折在白杨寨手里,这个仇暂时记下,我在,队伍就在。”

霍问说:“高岭究竟打的怎么样,没有确信消息?”

宋青说:“都在吵吵,说啥的都有,打是肯定打起来了,具体战况不清楚,如果我多留两天,可以获得更多消息。”

庄越说:“我们不清楚规模,兵力,只能从战略上分析,分析的再到位,与实际战场还是有差别。”

霍问双手抬起做出瞄准姿势:“给我一杆枪,照样杀敌。”

庄越问道:“打过仗?”

霍问说:“上海,淞沪会战,我是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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