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没想到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在他想来,王度的所作所为应该来源于太子或者坤宁宫的命令或者暗示,当然也有可能是王度自己的想法,但这种可能性不大,王度应该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只不过在北京时,王度曾经极力反对过自己纳徐妙锦为妃,为徐增寿脱罪的想法,也曾经慷慨陈词的当面反对过自己,让自己有些下不来台,很是恼火,所以出了徐增寿的事情后,自己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他。
在这样的想法下,朱允炆没有再去深究此事,他也怕查出一些让他难堪的事情,所以他最近没有怎么去皇后寝宫,都是宿在乾清宫,另外对太子朱文奎要求也非常严格,同时对卓敬、黄子澄、方孝孺等人是好一顿训斥,将他们骂了个狗血喷头,还罚了他们的俸禄,理由当然是他们教育太过注重修身养性,忽视数学、物理方面的学习,同时还警告他们要教育太子走正路,不许搞歪门邪道,卓敬等人自然是磕头谢罪,这更让朱允炆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但没想到今天太后竟然说是她做的。
如此以来就更说得通了,相对于皇后的旨意来说,王度更加不敢拒绝太后的旨意。也许他死的时候有些憋屈吧,夹在自己和太后之间,不知道何去何从,最终选择了听从本心,也就是听从太后的旨意,又或许他当时就有了求死的想法,所以才故意做的那么拙劣,然后有意露出破绽,在被自己赐死时也没有任何辩白,唉,朱允炆紧紧攥住了拳头,心中如刀绞一般痛,他抬起头,紧紧盯着自己的母亲,嘶声道:“母亲,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王度死了,母亲您开心吗?”
“允炆,”看到朱允炆的眼神,吕太后眼底浮起一丝慌乱,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拿起茶杯喝了口茶,苦笑道:“你就这么喜欢徐妙锦吗?徐家犯下这么大的过错,你为什么还要袒护他们呢?说起来,楚王可以说是早已包藏祸心,而允熥则是误入歧途,这都和徐家有关,难道他们不该死吗?”
吕太后的问题很尖锐,当然,这恐怕也是许多朝臣包括王度等人的疑问,他们都不理解朱允炆的坚持和纵容。其实说白了,这都是朱允炆个人的心结而已,在前世,徐辉祖是自己的第一忠臣,燕军破城时还坚持抵抗而不屈服的人只有他了,这份忠心是要补偿的;另外在后世,徐达、常遇春都是名垂青史的人物,将他们灭门绝嗣,朱允炆也做不出来。
想到这里,朱允炆微微叹道:“中山王徐达有大功于华夏,不应该绝嗣,而且徐辉祖在燕逆叛乱时也立下战功,而且从这两天的反应来看,他也是可以相信的,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仍然遵从皇命,一丝一毫没有逾越,所以他应该是可以信任的,就冲这一点,朕就要保他,只不过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好吧,”太后微微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想的这么透彻,哀家就不管了!”
“不过既然说开了,哀家还希望你要善待黄先生,不要因为一些过失而迁怒于他,他对你成为储君是出了大力的!”
“这个朕知道。”
“你不知道,王度这个事情出来之后,哀家感觉你对黄先生有了芥蒂,你可能认为当初他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其实大可不必。如果不是他当年在先帝面前冒死进言,你恐怕还当不了储君。”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只有哀家才知道。当年先帝不是没有考虑过立允熥为储君,这样蓝玉也许就不必杀了,但是黄先生却说:‘开平王英年早逝,先太子妃也不过活了二十多岁,皇长孙体弱多病,八岁就已过世,这也许是开平王杀戮过多的果报,所以不能立三子为储君,一旦他寿数不永,大明该当如何呢?’”
“据说当时先帝发了雷霆震怒,当场就想以诅咒皇孙的罪名将其处死,最后在众人劝说之下,才免其一死,不过当场先帝就下了封口令,不许任何人外传这段话,所以当时哀家也不知道!”
“过了几天,群臣议储的时候,先帝的倾向已经很明显了,所以你才能顺利成为储君,虽然当时刘老先生、黄先生都慷慨陈词,但其实最重要的话,他们早就已经说过了。”
“后来在洪武末年,你被代王府的太监推入水中,险些丧命,先帝盛怒之下,觉得你不够自爱,才将这些话告诉了哀家,所以当年如果没有黄先生的冒死进谏,恐怕储位还在两可之间!”
“是这样啊,”朱允炆定了定神,讷讷道:“朕还以为皇爷爷选择朕的原因是当年父亲病重时,朕的忠孝仁爱打动了先帝呢!”
“呵呵,”吕氏嗤笑了一声:“忠孝仁爱?对于皇家来说,那个东西最无用了。你登基以来,四叔燕王、五叔周王、六叔楚王先后举兵谋反,再加上如今在山东因为白莲教叛乱而不知所踪的七叔齐王,你觉得他们会认为你忠孝仁爱吗?或者说,如果你忠孝仁爱,他们就不反了吗?不会的,相反哀家觉得他们会反的更快,更起劲!”
朱允炆哑然,他发现母亲说的很对,前世的他不就是如此吗?过于仁爱,导致江山旁落,家人纷纷横死。不过黄子澄还是不能重用,前世时他推荐李景隆,大败后又替他隐瞒军情,导致军心丧失,可以说黄子澄对朱棣的靖难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
从慈宁宫出来,朱允炆才发现自己被太后转移了话题,对王度的事情并没有深谈,不过既然是太后做的,那么也没法追究了,而且她的着眼点仍然是选儿媳妇的问题,怕他后宫不宁。另外在这方面她可是有前科的,当年的淑妃白芳蕤就被太后修理的服服帖帖,不得不乖乖到宫里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嫔妃。
虽然天色已晚,朱允炆还是先回到了乾清宫,他还需要了解今天的刑讯进度,还要跟刘璟、周新等人重申他的底线,有关朱允熥的案卷要严格保密,不许扩散,等待自己圣裁;对徐家、常家的追查,也要一查到底,但卷宗同样不许扩散。
经过几天的抓捕,京中的逆党已经基本落网,但还有一些京外的逆党,如长江水师、江浦县、巢湖以及武昌周边的逆党,都在陆续往京中押来。
当天晚上,朱允炆宿在坤宁宫。
听着朱允炆均匀的呼吸声,马慧轻轻将额头靠在他的胸口,神色温柔,脑海中却回响着一个声音:“这次的事情老身替你挡下了,皇帝即使心存疑虑,也不会再追查下去了。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你要好自为之,不要危及到文奎的储位,否则老身决不轻饶!”
“唉!”
……
夜半,慈宁宫。
“不要!”
太后吕氏突然从睡梦中大叫一声,负责值夜的丫鬟、嬷嬷赶紧起身,丫鬟红玉点起烛火,两个老嬷嬷冲到太后床前,齐声道:“太后快醒醒,快醒醒,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此刻的吕氏已经醒了,她缓缓睁开眼睛,扫视了一下周围,轻轻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烟翠留下!”
烟翠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嬷嬷,她把吕氏扶了起来,靠在枕头上,轻轻摸了摸吕氏的额头,惊道:“太后,您额头都是冷汗?要不要换身衣服?”
吕氏轻轻掖了掖被子,轻轻拍了拍床边:“烟翠,哀家不碍事,你坐下,陪哀家说说话!刚才,刚才哀家梦到常姐姐了!”
“常氏?”烟翠皱了皱眉,坐在床边,轻声道:“小姐,怎么好端端的梦到她了?”
“唉,今天皇帝过来,说了允熥谋逆的事情,皇帝说,允熞落水是允熥搞的鬼,哀家就想起了当初雄英落水的事情,感觉这真是报应啊!”
“皇帝?”烟翠想了一会儿,低声道:“既然允熥做下这种事情,那何不跟皇帝说,让他斩草除根?”
“不行,”太后轻轻摇了摇头,道:“哀家好久没有梦到常姐姐了,结果今天却梦到了,说明常姐姐地下有知,知道了允熥犯了重罪。她刚才质问我雄英怎么死的,是不是还要害死允熥?哀家不知如何回答,她就要伸出手来要掐哀家的脖子,哀家就吓的醒过来了。”
“所以允熥不能出事,好在皇帝已经答应了!”
“太后,烟翠跟了你有三十多年了,你就是心太软了,当初如果一不做二不休,哪会有今日的事情?而且还搭上了允熞。”
“不行,雄英身体不好,出事也没有人怀疑,如果允熥也出事,当时先帝尚在,一定会追查到底,那样可就糟了!”
“嗯,也对!”提到先帝,烟翠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往四周看了看,同时连连点头。
“那现在怎么办?”
“哀家睡不着了,你陪哀家说说话,明天上午哀家到云谷寺进香,为皇帝祈福舍粥,另外再为常姐姐诵经祈福吧,希望她能够早日托生,不要再来哀家的梦里了。”
“嗯!对了,皇帝那边呢?他有没有怀疑?”
“即使怀疑,他也不会多说什么,他,”吕太后悠悠的道:“他越来越像先帝,而不像他的父亲了!”
……
次日,刘振亲自去王家拜祭,王夫人奉上王度的遗表,据刘振说,如果他不去,王家就会举家搬迁回老家,这封遗表也会灰飞烟灭。
朱允炆展开信件,看了一会儿,长叹一声,眼泪流了下来,不过他很快收起眼泪,望着城下换防的近卫军,但是他脑海中却回响着王度的声音:
“……”
“罪臣死不足惜,只可惜再也不能侍奉陛下了!”
“徐增寿是无辜的,臣却杀了他,给他抵命也是理所当然,陛下能够免去家人株连之罪,臣已经万分感激,不敢怨尤!”
“但臣还是有一言敬上,皇家与勋贵武将联姻,可谓双刃剑,一旦处置不当,很容易外戚专权,甚至祸起萧墙。徐妙锦身份尊贵,却居于妃嫔之位,位于皇后之下,臣担心后宫不宁,甚至会有储位之争,望陛下察之、思之,慎之!”
“……”
“陛下乃千古圣君,度能侍奉左右,此生足矣!”
“日月不灭,永耀大明!”
“建文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夜”
“罪臣王度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