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哈齐在大帐中设了一个小桌案,屏退了从人,然后亲自给对面的人斟了一杯酒,举起手中的酒杯,大笑道:“王先生,这次真是多亏您的谋划了,如今宁王那个小儿已经兼程往这边赶,恐怕还做着生擒大汗的美梦,殊不知十万铁骑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就等他上钩了。”
对面的王先生五十多岁,身披黑色斗篷,眼窝深陷,脸庞冷硬,他举起酒杯,嘶哑着声音道:“此次大战要调用瓦剌四部、东部蒙古诸部,再加上兀良哈三卫,行只是筹划而已,最终实施还是仰仗大首领的实力和威望啊,时至今日,除了大首领,谁还有资格号令草原?”
乌哈齐放下酒杯,低声道:“王先生,这种话以后不要随便说,你不了解草原人的性格,黄金家族是很难取代的,如今的额勒伯克汗虽然无能,但如果没有他的大汗金令,是无法调动如此多的蒙古部族的。”
王行喝下杯中酒,“嘿嘿”冷笑了几声:“什么黄金家族?如果不是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算个屁啊。草原上霸主迭出,匈奴的冒顿单于控弦四十余万,远强于所谓的大元帝国,突厥的阿史那家族难道比不上今日的黄金家族?只不过阿史那家族运气差,遇上了杨坚、李世民两个不世英主,黄金家族运气好遇上了完颜永济那种废材,如果不能消除中原的威胁,他怎么敢去西征,最终建立庞大的帝国。所以,在行看来,所谓的黄金家族,狗屁,只是运气好而已。”
乌格齐苦笑道:“王先生,你说的这些我也明白,但是草原牧民不这么想啊,他们一直怀念黄金家族曾经的荣耀,认为黄金家族为上天眷顾的宠儿,给草原带来了安宁和强盛,这个是短时间内无法消除的,除非这次能重创明军,甚至杀进长城,才可能消除些许影响。”
“不够这次多亏先生了,自大元退出中原,漠南已经没有蒙古人的部落了,草原上根本没有了解明朝内情的人,这次有了先生,我才敢策划如此大规模的行动,这次若能成功,先生将据首功。”
王行看着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离开桌案,双膝跪倒:“大首领,王行举家被朱元璋杀尽,恩主蓝大将军也被剥皮添草、满门抄斩,此生王行别无所求,只希望大首领能统领草原,再入中原,将朱家子孙斩尽诛绝,以报我满门血仇。”
乌格齐连忙扶起王行,道:“王先生,我能得先生辅佐,足证我瓦剌部得上天眷顾,我答应你,如果杀进中原,必将朱元璋的子子孙孙斩尽杀绝,以报先生辅佐之恩。”
“谢谢大首领。”
就在这时候,账外有人高声禀告:“大首领,有紧急军情。”
“何事?”乌哈齐正色道。
“少首领紧急军报,如今大明颖国公傅友德帅军北上救援宁王,前锋势不可挡,已经击破兀良哈三部的阻截,按照路程计算,再有三日就会和宁王殿后的军队相遇,少首领兵力不足,无力阻截,所以派末将前来通报,请大首领早作决断。”
乌哈齐大惊,问道:“明军前锋有多少人,大将是谁?”
“大约两万人,看旗号应该是大明定远侯王弼。”
王弼?乌格齐将这个名字在脑子里转了转,道:“王先生,这个王弼很厉害吗?”
王行脸色凝重,道:“这个王弼是朱元璋起家的老部下了,差不多快六十岁了,当年蓝大将军远征捕鱼儿海,却找不到蒙古大军的营地,本打算退军,就是这个王弼坚持就地搜索,最后才有那场大捷,我当时也在军中,印象很深。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军中称“双刀王”,且坚韧多谋,是个难对付的家伙。”
乌哈齐点点头,忽然想起来:“不对啊,明军只有两万人,兀良哈人有三万多,怎么会抵挡不住呢?兀良哈人损失如何?明军呢?”
“据少首领观察,明军损失不大,不超过五千人,兀良哈人则自称损失超过两万,不过据少首领估计,应该没那么多,恐怕一万都不到。”
“这些两面三刀的狼崽子,真不该相信他们,在这个时候竟然还保存实力。”乌格齐恨恨的道。
王行走到地图前,思索了一阵子,道:“如此则只能孤注一掷了,让诱敌的王爷、王妃演的更逼真一些了,这样,这样......”
乌格齐看了一会儿,狐疑道:“这能行吗?”
“试一下吧,如果不行,只好集合所有军队,在南岸围歼明军,希望可以在明军到达前消灭宁王,如果傅友德及时赶到,大首领一定要撤围,等待明军撤退时,再追击,肯定能有不少斩获,明军的骑术、耐力均不及我军,并且他们千里跋涉,我们却以逸待劳。”
乌格齐和王行商议完毕后,亲自赶往额勒伯克汗大帐,商议一番之后,命令瓦剌军全军渡过哈拉哈河,在对岸建立防御阵地,接应大汗弟弟和王妃归来。
哈拉哈河水深只有一到两米,水流也不是很急,骑兵完全可以直接渡河,只是如今天气寒冷,有些地方还有冰碴,所以瓦剌士兵吹起随身带的羊皮筏,将辎重、武器放在上面,然后骑马度过了哈拉哈河。
额勒伯克汗其实是不愿意过河来冒险的,但是想到那个娇滴滴的弟媳,打心眼里舍不得,而且既然乌格齐带头过河,额勒伯克汗觉得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只是待在河岸边上,随时准备跳上大皮筏逃跑。
哈尔古楚克正眺望着南方的烟尘,明军又要追上来了,那个卜万千里追袭,却锐气不减,杀气逼人。此时他早已没有往日的丰神俊朗,和一个普通的蒙古牧民没什么区别,而洪高娃也是风尘仆仆,只是她的笑容依然甜美,容颜依然俏丽,而跟随在他们身边的骑兵,只有五百多了,其余的,都已经如飞蛾扑火般的倒在了明军追击的路上了。
想起一个个熟悉、坚毅的面容,想起他们的尊敬、崇拜的眼神,想起他们跃马扬刀、扑向明军的背影,想起他们一个个被杀死,最后倒在这一片苍茫的草原上,慢慢化作一堆枯骨,哈尔古楚克心如刀绞,泪如雨下,这些都是他的亲信部族,都是黄金家族的忠心勇士,却死的如此的不值。这次诱敌是乌哈齐大人一手策划的,他的要求是真实,所以哈尔古楚克没有告诉手下的将士真相,他们以为自己带着王妃来应昌游玩,遇到了明军,不得不往捕鱼儿海逃亡,他们在忠心的保卫自己,自己却在用他们的生命在欺骗明军......
看着哈尔古楚克悲伤的眼神,洪高娃拿出大氅给他披上:“王爷,不要难过了,这都是命,这一片草原,是被诅咒的草原,干旱、风沙、大雪、仇杀,一代代从没有改变,从没有停止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终结。”
听着洪高娃低沉的声音,想起她的家世,哈尔古楚克苦笑道:“洪高娃,你给这些阵亡的将士做一个简短的安魂仪式吧,我们休息一会儿就要走了。”
“好的,殿下。”
洪高娃换上一个挂满铃铛的黑色衣服,手里拿着一段红绸,在风中舞了起来,这是她家传的“安魂舞”。铃铛声越来越急,红绸也越舞越快,夹杂着洪高娃家传的“安神咒”的声音,配合其曼妙的舞姿和俏丽的容颜,在这片寒风呼啸的草原上,如同一个精灵用她的心在舞蹈,在抚慰这些战死的、不甘的亡魂......
待再次启程时,哈尔古楚克抱着洪高娃,沉默不语,似乎被刚才的舞蹈夺了魂魄。看着他的样子,洪高娃有些心痛:“哈尔古楚克,怎么了?”
哈尔古楚克紧紧搂着洪高娃,往后方望去,再看了看身边散散落落的部下,喃喃道:“洪高娃,我们恐怕回不去了,到不了捕鱼儿海,也到不了和林,到不了我们的家了。”
“哈尔古楚克,我的心肝,如果真的被追上,我不要落到他们手里,你杀了我吧。”
“不,洪高娃,你不能死,你已经有了我们的骨肉,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活下去,把我们的孩子养大,他会成为黄金家族的一个勇士,让这片草原不再有战争,不再有牧民忧伤的歌声,不再有无助的老人、寡妇和孩子。答应我,答应我!”
洪高娃的眼角留下了泪水,她紧紧的搂着自己的丈夫,似乎要记住这种拥抱的感觉,似乎要记住这永恒的一刻,良久,一个声音似乎从她的心底涌出:“我答应你,哈尔古楚克!我答应你!我爱你!”说着,洪高娃放声痛哭。
就在这时候,后方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这一对忧伤的夫妻。看着哈尔古楚克茫然无措的眼神,他的贴身侍卫长图克咬了咬牙,一鞭子抽在哈尔古楚克的马身上,看着扬尘而去的主人。图克举起战刀:“勇士们,跟我上,杀死明朝狗,保护主人,杀、杀、杀!”一马当先的冲向明军,身后跟着一干舍生忘死的勇士......
前锋将军卜万轻蔑的看了看这些不知死活的蒙古人,一声令下,骑兵分成扇形,将图克等人保卫在中间,顷刻间就将其乱刀分尸。但其他的骑兵并没有停留,继续往远处的哈尔古楚克夫妇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