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愈等人赶到圣路加国际医院的时候,老爷子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之中。
“陈先生,对不起,我没能——”
陈国仁一脸歉意的走到了陈愈身旁,刚想解释什么,陈愈赶忙制止了他:“算啦,又不是有意的,说再多又有什么用,保佑老爷子能渡过这个难关吧……”
“是啊,老天保佑!”
陈国仁手上还带着佛串,看样子很信佛,在那微微念叨着。
陈愈摇了摇头,心想着老天保佑,还不如祈祷日本的医生给力一些。
手术室的灯忽闪忽闪的亮着,很是折磨人心。
陈愈焦急的等在那,从跟陈国仁的闲谈中,也知道了老爷子为什么会摔昏迷,从棺材里翻出来不小心腿一滑,头磕在自己给自己准备的实木棺材上。
两个服侍他的华夏大妈都没接住。
老爷子其实不太喜欢人搀扶他,是个性格比较倔强的老头。
用他的话来说,要是做什么事都要人搀扶的话,还不如直接嗝屁,就是这么一个人。
几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终于被推了开来。
手术,是陈愈的意思,他代老爷子签的字;他在日本没有后代,国内好像有亲人,但也早就断了联系。
陈愈赶忙迎了上去:“医生,怎么样?”
“你是病人家属?”
为首的日本医生摘下口罩,淡淡的问道。
陈愈点了点头:“对!”
“他癌细胞扩散了你知道吗?”
“知道,他醒了吗?”
“还没有,得观察12个小时,要是醒不过来的话……”
医生摇了摇头,拍了拍陈愈的肩膀,以为对方是杨宝鑫的孙子之类的。
“医生,我能问下,醒了的话,他……我师父是不是就没事了?”
陈愈忍不住回头问着。
“不一定,多陪陪他吧,没几天了,看病人自己!”
医生说着,就直接离开了,不得不说,小日子目前的医术,确实还算可以。
陈愈在病床上打着盹,杨宝鑫幽幽从昏迷中醒来,看到在那打着瞌睡的陈愈,不由得笑了,但声音显得有气无力:“小……子!”
“呼……”
看着睁开眼的杨宝鑫,陈愈有些笑了。
这老爷子,命还挺硬的,医生刚刚还过来跟他说,醒过来的几率只有一半一半。
“师父!”
陈愈喊了声,杨宝鑫却看着他,伸出手,陈愈赶忙上前握住。
“满足了!”
杨宝鑫突然来了一句,陈愈知道是什么意思:“行了,好好休养,我亲自带你回国!”
“能赶上吗?”
杨宝鑫眨巴着眼睛,陈愈重重的点了点头:“只要你觉得可以,那就可以!”
“行,你说的,我就信你!”
杨宝鑫咧嘴笑了笑,陈愈却赶忙起身,按下了呼叫铃。
不一会儿几个医生和护士走了进来,他们对杨宝鑫做了一番检查,又是那个病房前的主刀医生,悄悄对陈愈点了点头:“病人的状况还可以,医院休养观察几天!”
“看他的状态吧……”
“那医生,休养好的话,他大概……”
“这个不好说,只能看病人自己!”
杨宝鑫的身体确实是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关键还动了一次开颅手术,命算是捡回来了,但是身体依旧非常虚弱。
接下来的几天,陈愈是一边拍戏,一边往医院里赶,虽然杨宝鑫有人照顾,但陈愈还是每天会过来探望,和他聊聊天。
整个剧组都知道教他纳棺的师父病重,甚至导演泷田洋二郎和广末凉子等人知道后,还都一一来医院慰问。
连带着,陈愈的拍戏状态,都是一种很深沉和忧郁的状态,这倒不是说他演的不好,反而……让整个剧组都看的很是动容。
他仿佛将现实中的情绪,带到了整部影片之中,这正是《入殓师》所需要的基调。
而且大提琴的哀乐,也仿若注入了真正的灵魂。
在医院,陈愈没事也给杨宝鑫弹奏几首大提琴新学的曲子。
半个月后,陈愈还有最后的几场戏份,杨宝鑫也终于出院。
他眺望着外面的阳光,身体比陈愈前两月见他时,无疑是苍老了很多很多;那时候,他还可以拿起纳棺的工具,但眼下,拄着拐杖走路都非常的吃力,只能通过陈愈的轮椅推动。
“要回家去看看吗?”
陈愈推着他,杨宝鑫摇了摇头:“走吧,带上那口棺材就行,其他的,留给你了!”
“谁要你的小破店!”
陈愈笑着,杨宝鑫也笑了:“别忘了我交代的!”
“知道,工具嘛,都带着呢!”
“那就行了,走吧,几十年没回去,也不知道变成啥样了,据说国内的变化很大,我听陈国仁那家伙说的!”
杨宝鑫在那絮絮叨叨的说着,陈愈推着他,跟邱君君还有程鹏,一起踏上了回国的飞机。
这一次,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一个老人的夙愿。
同时,送他最后一程,为他纳棺入殓,盖棺入土。
飞机在华夏的上空盘旋着,几个小时就到了杨宝鑫的老家——粤省。
当初杨宝鑫就是跨过了深城,从香江逃到了日本。
“变化,真的好大啊!”
坐在飞机上,杨宝鑫眺望着身下的城市,手在那颤抖着,身躯也越发的不平静,眼眸中也好似布满了些许的雾气。
看得出,他情绪还是相当的激动,离家越近,近乡心切。
飞机的迫降让他的呼吸都有些不顺畅起来,陈愈赶忙拉出了氧气面罩给他戴上。
终于,平稳的落地之后,杨宝鑫上了陈愈早就安排好的车辆,朝着他的老家驶去。
老爷子的亲戚,陈愈也已经托人帮他找到了,是他叔叔、伯伯家的子女,好多人远在外地,听说有个失踪的宗叔回国,纷纷都赶了回来。
一大家子人在村口迎接着他的到来。
陈愈推着杨宝鑫刚下车,无数人就迎了上来,杨宝鑫老泪纵横的说着家乡话,周围的一切,显然变得非常的陌生,跟他记忆中的老家,完全的没法重迭起来。
变了!
40多年没回国,一切都变了样。
整个华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杨宝鑫握着他堂兄弟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对于他的身体情况,陈愈也都跟他亲戚家里人说过,所以很多人都清楚。
一大家子人寒暄着,杨宝鑫却颤巍巍道:“我想去我爸妈,还有我哥哥姐姐的坟上看一下!”
“路有点不好走哦!”
杨宝鑫的侄子在那说着,陈愈笑了笑:“没事,我背老爷子过去!”
爷孙俩跟着杨宝鑫的几个子侄,来到了他父母的坟前。
扑通!
杨宝鑫直接跪了下去,头磕在地上,久久的都没起身。
陈愈也拜了拜,却是走到了一旁,老爷子肯定有很多话,对他的父母兄姐说。
看到这一幕,其实他也是挺感触的。
落叶归根!
这是华夏人的执念。
背井离乡后,活着的人总会在孤单时思念故土,客死异乡者亦皆愿能够魂回故里。
万事皆为尘,落叶终归根。
华夏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思念自己的亲人和故土,想那些记忆中的人和事,甚至于有时候思念的,可能只是一种强烈的精神慰藉。
杨宝鑫就是如此。
陈愈突然想到了一部被他给毙掉的影片——《落叶归根》!
其实这部电影拍的很好,赵奔山在里面的演技值得一尊影帝奖杯,它讲的就是民工老赵为使好友老刘死后“落叶归根”,一路上历尽艰难将老刘的尸体,运回老家的故事!
不抽烟的陈愈这时候,突然都想来根烟点一下。
直到夕阳落山时,陈愈才听到了一道呼喊声:“小子!”
“来了,师父!”
陈愈小跑的来到了坟前,看着杨宝鑫额头上的血包,不由得摇了摇头,本就虚弱的老头子,眼下更是变得摇摇欲坠,陈愈赶忙上前搀扶住他。
不过这是每个人的选择,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看到了这片地,才有点印象!”
陈愈想去背杨宝鑫,杨宝鑫却拍了拍身旁的空地:“坐,陪我聊一会天!”
“这条河倒是没变,小时候我天天在里面摸鱼捉虾……一开始我在岸边,我哥哥下水,我姐怕他有危险,每次都拿一根绳子牵着!”
“这旁边就是我家的地,三亩六分,我爸妈都是农民,不过村里头有个干死人活的,也就是我师父!”
“小时候我跟村里面孩子打赌,说不怕坟场,有一天睡在了里面,胆子是真的大,半夜就遇到了这老家伙,差点没把我吓得半死……”
“从那以后,我就跟着他混了,也没上过几年学……”
“……”
杨宝鑫在那絮絮叨叨的说着,从他小时候,一直说到了成年,再到出逃。
陈愈听得很认真。
“知足啦,死之前还能回来再看一趟!”
“还能有个好徒弟!”
“哈哈哈!”
杨宝鑫在那大笑着,不一会儿就直接转为了咳嗽,陈愈赶忙帮他拍着后背。
“走吗?”
陈愈伸手想要把他扶起,杨宝鑫摇了摇头:“走不动啦!”
“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这身子……怕是起不来了!”
“记着啊,帮我……纳棺!”
杨宝鑫突然重重的握住陈愈的手,眼神紧盯着他,瞳孔中好似有一团熊熊的火焰在燃烧,整个人也焕发出了勃勃的生机。
这一声也说的很是洪亮,陈愈却是心头一顿,重重的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嗯!”
“那我就……放心啦!”
啪嗒!
一只手,就这么很突然的,缓缓掉落了下去。
“师父!”
“师父——”
陈愈大喊着。
杨宝鑫脸上带着一抹极其满足的微笑,溘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