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她的声音亲切无比,笑容温柔之极,字字句句都是体谅。凌云听着,却只觉得心里更冷了一些。

看着窦氏不知落在何处的眼神,突然之间,她一点都不想再看到这样完美无瑕的温和亲切,索性直接抬起了头:“多谢母亲体谅,只是女儿有些话,还是想先跟母亲说一声。”

她的声音虽轻,却自有一份坚决。李世民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四娘和五娘也隐隐意识到了有些不对,玄霸更是直接站了起来。窦氏却依然静静地看着凌云,脸上的微笑一丝都没变。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挥了挥手,四娘五娘相视一眼,无声地退了下去,世民倒是想留下,但在窦氏看了他一眼之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只有玄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越战越直。

凌云只得轻轻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到外面去等自己。看着凌云的神色,玄霸眼里的不服渐渐变成了委屈,却到底还是低了头,转了身。

婢女们不知何时已走得干干净净。偌大的堂屋里,转眼便已只剩下了母女二人。屋里炉火依旧温暖,香炉也依旧氤氲,然而就在两人沉默之中,整个屋子分明已变得越来越冰冷凝重。

窦氏温柔的笑容里终于带上了一丝讽刺,“三年不见,你怎么竟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我原以为,你总要换下这身脏衣裳,找个没人的时机,再过来问我为何不让玄霸回家。没想到你会如此迫不及待!怎么,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急着要昭告天下,这世上就数你最心疼幼弟,最孝悌不过么?”

凌云纵然已想到了窦氏会有的千百种说法,这一刻,也只觉得心头就像被人用钝刀子狠狠砍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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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风雨欲来

母亲,她居然是这么想自己的?

抬头看着窦氏,凌云几乎有点茫然:可是为什么呢?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让母亲误会了吗?

瞧着凌云怔悚的样子,窦氏眼里的讥诮却是更深了几分:“怎么不说话了?之前你不是说得极好么?‘三郎不归家,阿姊不出嫁’,真真是掷地有声!不过,你是不是忘了?我和你阿耶还在呢,三郎什么时辰能回家,你什么时辰该出嫁,如今还真不是你说了算的。”

“你也别这么瞧着我,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这些年来,我是对你太过千依百顺了。你要人,我便给你寻人,你要名,我便给你扬名,你性子古怪,我便想方设法回娘家给你求了门最省心的亲事。我原是想着,你既无美貌,又不聪慧,学识秉性,没一样拿得出手。若能有个好名声,有自己人照应,日后大概还能过得好些。却没想到,你转头就拿着你的这名声、这亲事,来要挟我了!”

“好,你尽管试试。我还真是想看看了,若是我不依你,你又要怎么做?在成亲前上吊给大家瞧么?”

听着这讥讽的话语,看着窦氏轻蔑的眼神,凌云只觉得一口气直冲到了嗓子眼里,噎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不会说话,但从没有哪一刻,让她如此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她明明早就想好了要说的话,她明明有那么多话想解释,想反驳,但现在这些话却都死死堵在了她的胸口,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定是被这些话憋得太狠了,凌云发现自己的手在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只能扭头看着屋角,竭力平息下这翻腾的情绪。

屋角里,一只五足鎏金博山炉正在吞云吐雾,丝丝缕缕的轻烟不断从炉盖上的铜兽口中悠然腾起,渐渐消散在空中。然而她心里的那些话却依旧死死地纠缠在一起,没有一句能从口中说出,也完全没有消散的意思……

见凌云还是闷头不语,窦氏脸上的嘲讽渐渐变成了不耐:“看来我还是说得不对,有些事上你倒真是没变,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该说话的时候管不住口舌,该说话的时候就只会做个闷嘴葫芦!性急而智短,你可真是出息……”

她的话还没说完,堂屋的后窗上突然“啪”地一响,不知什么东西碰上了窗棂。窦氏愣了愣,转头看着窗户,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之间已是意兴阑珊。

她厌倦地向凌云挥了挥手:“总之,你记住了,凡事过犹不及,你想要孝悌的名声也好,想为三郎出头也罢,从现在起,把这些心思都收起来。日后三郎的事自有我和你阿耶做主,你就不用再过问了。”

“下去吧!”

凌云并没有动弹。

窗棂上的那一声,让她也愣了一下,心底深处不知哪里被这一声触动,久远的一幕竟是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八年前了。因为不忍看着玄霸被孤零零的送走,她请求父母让她和玄霸一起回武功老宅。父亲断然拒绝,母亲想了想之后却把父亲拉进了屋子。她悄悄跑到后窗偷听,结果听见母亲的话:

“我知道你疼三娘,可父母爱子,则为之计远,三娘已满十岁,容貌才智学识都不出众,偏偏性子又孤拐,口齿还笨拙,今日我还问她,日后拿什么立足?如今看来,这倒是个法子!你想,她小小年纪,自愿代父母隐居乡间、照顾幼弟,何愁不能得一个孝悌的美名?有了这名声,旁人自会高看她一眼。几年辛苦,换一世顺遂,她既有这份心意,咱们何不成全了她?”

那个时候,她其实并没有太听懂母亲的意思,但现在从记忆里再翻出来瞧瞧,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并不是她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而是从一开始,母亲就认定了自己是要沽名钓誉!

原来在母亲眼里,自己一直就是这样的人。

巨大的失望如巨浪般从凌云的心头席卷而过。很久以来,她以为自己对母亲已经毫无期待,就像母亲对她也是毫无期待一样。但这份失望还是告诉她,原来在她内心深处,居然还有那么多细细密密的希望,在默默等待,悄然生长,直到这一刻,被迟迟领悟到的真相连根拔起……

突然之间,凌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无比可笑。转头再看着窦氏,母亲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厌倦和嘲讽,之前还让她觉得那么刺痛,那么无地自容,此刻看来,竟然也变得有些可笑了。母亲啊,她什么时候才会知道,并不是人人都像她一样呢?

凌云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嘴角当真露出了一丝微笑,带点嘲讽,带点轻蔑,和窦氏脸上的笑容竟是隐隐相似。。

窦氏却是一眼就瞧见这笑容,只觉刺眼之极:“我让你下去,你笑什么?”

自己笑了?凌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笑容竟是变得更深了点,原本在她胸口憋成一团的那些话语,在这一刻竟然也像轻烟般悄然舒展,然后便顺理成章地出了口:“母亲恕罪,女儿还有话说。”

窦氏怔了怔,随即便轻轻挑起了眉头:“好啊,你说。”

凌云说得还是很慢,但每个字都很清楚:“母亲说得对,女儿性急而智短,之前从没想到过名声那般长远的事,以后大概也顾不了那么多。母亲以己度人,是高估女儿了。”

窦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盯着凌云的脸,她简直有点不敢置信:这个从小就笨嘴笨舌的女儿,她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她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看了好一会儿,她才点了点,脸上重新露出了微笑:“原来我竟是低估你了,好,很好,你很有长进。还有么?”

凌云缓声道:“还有就是,女儿的确不会说话,所以说过的话,也不会收回。”

窦氏直视着凌云,笑容里再也没有一丝温度:“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拿不嫁人来要挟我!好,那我就如你所愿,既然你不嫁人了,那我明日就让三郎回长安,以后永远都别再回来——就算他回来了,我也会不会见他!你满意了么?

“你最好别忘了,三郎是你的幼弟,更是我的儿子,我要怎么安置他,我要怎么对待他,永远都轮不到你来做主!”

凌云猛地抬起了头。母亲的意思是,如果自己不听话,她就要赶走三郎,让他再也不能回家,就算能回,她也不会见三郎了,就像……她对待另一个儿子那样?

看着窦氏冰冷的眼神,凌云意识到,她并不是说说而已。因为她对三郎,绝不会比对自己更多一丝慈爱。就如刚才见礼的时候,她好歹还看了看自己,却根本就不曾多看三郎一眼,所以在那个时候,她才会那么愤怒难抑……

此刻,这股愤怒不可抑止地再次燃烧了起来。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道:“我从没忘记三郎是母亲的儿子,是母亲自己忘记了这件事!

“母亲还忘记了,三郎不是我的幼弟,我的幼弟,是四郎元吉!”

窦氏一直含笑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后窗下,一直偷听着屋里对话的世民吓得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阿姊她怎么敢说出这两个字!

谁都知道,元吉,一出生就因模样丑怪而被母亲弃之荒野的元吉,是这个家里最大的忌讳。

李世民记得很清楚,虽然当初父亲还是把元吉抱了回来,母亲却始终不肯看他一眼,最后还是大哥建成回家探亲时看不过去,把元吉带回了河东老家,从此元吉就再没有回来。

这些年来,玄霸虽也不在家中,大家好歹还时常提起,元吉却成了一个讳莫如深的存在。有一年除夕,父亲酒后多提了几句,母亲便从初一病到了上元节。打那之后,家里再也没人敢提这个名字,直到刚才,直到阿姊她……

他心里的念头还没转完,屋里便传出了“啪”的一声脆响,随即是窦氏微微发抖的声音:“出去!”世民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腮帮子一阵酸疼。

屋里,凌云的脸颊已是疼得有些发麻了。

其实刚才窦氏一掌扇来的时候,她完全可以避开。但看着窦氏从未有过的苍白脸色,她却下意识地迎上了半步,让窦氏用尽全身力气的这记耳光,一丝也没浪费地扇上了她的左脸。

她知道此时再说什么也是枉然,索性无声地行了一礼,几步退出了厅堂。

屋外的冷风吹在她的脸上,那份钝痛渐渐变成了火辣辣的一片。院里的几个婢女都在惊恐地看着凌云。她摸了摸嘴角,果然摸到了一点鲜红。

凌云苦笑着叹了口气。她也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就说到元吉了,她果然是不会说话的人,明明只想把话说清楚,给玄霸争取到应该属于他的东西,结果却好像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想到玄霸,她心里一凛,赶紧拉起风帽,遮住大半张脸,快步走出了正院——她现在的模样不能让玄霸瞧见,得乘着他不在,赶紧先回去上点药。

谁知一出门,她便看见了玄霸——他正站在院门外和一个陌生男子说话。

见凌云出来,玄霸立刻跑了过来。凌云有心遮拦面孔,玄霸却还是一眼就发现了不对,“阿姊,你……你的脸怎么了?”

他呆呆地看着凌云,脸色蓦地一冷,抬腿就要往正院走。凌云赶紧一把拉住了他。

玄霸咬牙看了看正院的方向:“那阿姊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母亲为什么对你动手?你为什么不躲开?”

凌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人叫道:“三郎留步!”正是刚才跟三郎攀谈的陌生男子。

凌云微觉奇怪:“那是谁?”

玄霸随口道:“那是二姊夫,说是原本要跟二姊姊一道来给咱们洗尘的,结果二姊姊出门前扭到了脚,他只得自己过来了,刚才已拉着我说了半天的话。”

二姊夫?凌云恍然,难怪从未见过——家里的大姊二姊都比她大了不少,又一直养在老家的祖母身边,早就由祖母做主嫁了人,她连二姊都不熟,别说二姊夫了。

不过瞧着那个笑吟吟走过来的男子,她突然又想起,以前自己倒是听人说到他家的事,似乎是他父亲出了桩大事,差点被人生生饿死……对了,她想起来了,这位二姊夫的父亲,名叫元弘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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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八方埋伏

眼见这位二姊夫就要到跟前,凌云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不好见人,轻轻一推玄霸,示意他去好好答话,自己微微屈身行了礼,随即便低头避到了一旁。

好在这元姊夫只瞧了她了一眼便没再留意,还是笑吟吟地对玄霸道;“适才说到马球,不知三郎哪日……”玄霸此时哪里还有心思跟人谈论马球,不等他说完便抱手道:“姊夫恕罪,此事日后再说,玄霸还有些事,先失陪了。”

凌云听得心里一紧:糟糕,自己忘了多叮咛一句了,这位二姊夫也是好意,玄霸这般回话也太过失礼了,二姊夫只怕要恼……

谁知对方愣了一下之后,却是笑着道了歉:“是仁观失礼了,三郎且去忙,回头得空了,我再为三郎洗尘,到时三郎可莫再嫌我打扰。”

玄霸随口道了谢,拉了凌云便往花园走。倒是凌云走出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瞧了一眼,却见这元仁观正目送他们离开,脸上竟然依旧满是笑容。

这位二姊夫的脾气这么好?或者说,他是爱屋及乌?

不知为什么,凌云心里突然有些隐隐疑惑,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似乎很久以前她曾听说……只是她还没想起自己到底听说过什么,玄霸已拉着她走到花园的凉亭之中,断然道,“我已经想好了,阿姊,无论如何,这次我一定要送你出嫁!”

凌云一惊,再也顾不得别的。她刚要开口,玄霸已摆了摆手:“阿姊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阿姊是担心我,怕我孤单,怕我没人照顾。可是我马上就十五了,不再是七八岁的娃娃,在长安市坊里,多少人在我这个年纪已经孤身出来闯荡?我又不用去挣生活,还有那么多婢女仆从,怎么就过不了日子了?”

“倒是阿姊你,你都已经十八了,四姊姊还比你小两个月,如今已是嫁了第二回 !窦家哥哥难道能一直等下去?若是因为我的事再耽误了阿姊,那我成什么人了?阿姊你且想想,若是我因为你而耽误了终身大事,你心里过得去?”

“阿姊,就算为了我,你也别再跟母亲斗气了,好好待嫁,好好嫁人。我保证,以后我绝不会再闯祸,再让你担心了。”

凌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她看得出玄霸眼里的坚决,就在这半日里,他好像已经大了两岁,再不是那个在市井间胡闹却自以为是行侠仗义的顽皮少年。她心里不由又是欣慰又有些难过,半晌才道:“你容阿姊再想想。”

是啊,自己就算不想让玄霸孤单度日,也不能硬逼着母亲把他留下,让他从此在母亲的冷眼里度日,她的确还要好好想想……

玄霸知道她这么说就是有的商量了,连忙点头:“好,那阿姊赶紧回自己的院子,先上点药再说,回头阿耶就该到家了,要让他看见了,还不定怎么叹气呢!”

提到久未见面的父亲,姐弟俩的脸上倒是都露出了微笑。玄霸随手招了个仆人来带路,两人并肩而行,很快就消失在树木山石之间。

他们自然没有看见,元仁观不知何时已出了正院,也转到了花园这边。远远瞧着姐弟俩的背影,他的脸上又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招手叫来自己的心腹长随,他含笑低声道:“你先回去禀告父亲一声,就说他吩咐我的事已成了大半,这李家三郎年幼轻躁,不足为惧;倒是家里那位李氏,这几天一定得好好看严了,她的院子,便是苍蝇也不许飞出去一只!”

长随点头应是,“那您还要留下与他们应酬?”

元仁观笑得更愉快了:“我自然还要留下来拜见泰山大人,要让李三郎尽快入縠,还得由泰山大人再推上一把才是。想来,不用等多久了……”

此时,国公府的门口,李渊已然翻身下马。

他个头不算高,四十多岁年纪,脸上皱纹却已不少,纹路还颇有些特别,不笑看着也像在笑。不过眼下这笑脸的纹路里却多少有些沉重。他一言不发地把马鞭扔给随从,罢手让人不必跟随,自己快步走进了正院。

正院上房里,窦氏原本一直在怔怔地坐着,听见外头下人打帘子问候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瞧瞧天色,她微觉意外,待李渊面无表情地大步走进屋里,她更是知道不对,忙挥手让婢女们退下,自己亲自上前,一面为李渊换下了衣服,一面低声问他:“可是出什么事了?”

李渊有点烦躁地扯开外袍上的系带,长长地出了口气:“说起来也没什么,只是今日有旨,让我交了差事,等候另行任命。”

窦氏的手顿住了,“就你一个么?可有缘由?”

李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是我一个,殿内省里的主事、令史很有几个要另行安排的,说是陛下过完年就要二征高丽,届时得由大家去主持各项事宜,只是具体任命都要等年后再定了。”

这话倒也说得过去,但瞧瞧李渊的脸色,窦氏心知还有蹊跷:“实则并非如此?”

李渊忍不住一声长叹:“的确如此,我出宫之后遇到了柴家大郎,他倒是主动跟我说了两句,我这才知道,他们侍卫那边这两日也是好一番整顿,柴大郎就被派回长安值守大兴宫了,说是过完年就要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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