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鬼地方真是来一次撞一次晦气。刘希恕心下懊悔,恨不能抽自己个耳光。
他对萧彦说的是实话:当街巡逻遇着北境战友谢承泽,他自是热情打招呼,还没聊两句,对方就提到一半馆里的小倌。眼下城中人人议论此事,他这么问,刘希恕也不意外,大致讲了一遍始末。
坏就坏在他还意犹未尽地加了一句:“那小倌我也见过,虽以我看算不得绝色,却极能搔首弄姿,怪不得恭王殿下着迷。”
当时就见谢承泽脸色古怪地笑了笑:“那,刘兄也带我去见识见识。”
我又不是那一半馆的掮客。刘希恕腹诽,婉拒道:“我这还当值哪。再说,我瞧你风尘仆仆,从北边回来,歇都不歇一宿、就去寻花问柳?”
谢承泽表情复杂:“我寝食难安。”
刘希恕没多想:“你小子这是在北边憋坏了?给你猴急的。行行行,交了班我就带你去——我请客,给你接风!”
两人往一半馆来,谢承泽一路没什么话,坐在车里十指交叉,偶尔作响。刘希恕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干笑道:“兄弟我虽没经验,但去风月场么,总该笑嘻嘻才是,你这样子只怕不招人待见。”
谢承泽龇龇牙,算是笑了笑:“我这不笑着呢。”
还没哭好看。刘希恕不再说了,心道这兄弟只怕在北军中待太久,乍然去烟花地太紧张,便随口夸张道:“你还没去过小倌楼吧,一会到了一半馆,叫你大开眼界。”
可不是大开眼界么?
——这一半馆头牌的屋里头,灯火昏黄暧昧。恭王把个眉眼清癯的男人摁在墙上、摸人脖子,鼻尖几乎贴着鼻尖,眼看就要亲上去了,嘴里还说什么“好好教你”的羞耻话。
正直如他刘希恕,看不过眼,这才故意咳了一声。那男人原本也是直勾勾地看着恭王,闻声转脸懒懒看过来,一副好事被撞破的扫兴样子。
下回任凭谁说,我刘希恕特么再来一次勾栏之地,我特么就遭天打雷劈。刘希恕默默发誓。
萧彦不欲泄露与亦万重所议之事,当即松手,重新展开另一手的折扇,笑道:“好你个刘希恕,次次都说是陪别人来,本王看你就是自己想来!”
刘希恕嘿嘿挠头笑。
亦万重明白今日已谈不下去,识趣告辞。经过谢承泽身边时,略略旁视,嘴角玩味般微微一笑。
谢承泽却只定定看向站在灯下的萧彦。刘希恕一直尬笑,还未觉异样。萧彦被看得心头钝痛,正不知如何再说话时,折翼端了茶水上来。
刘希恕连忙就势也告辞道:“那咱们不多叨扰殿下,改日换个地方再叙旧。”说罢去拉谢承泽走人。
怎料谢承泽不动,似乎刚回过神来,像是说笑、又似缺水般语气缓慢:“回城路上便闻得茶馆酒肆议论此事,殿下果然好风流!”
萧彦没答话,谢承泽扫了一眼折翼,决然向萧彦施礼:“那我先告辞。”
他径自下楼,也不停顿,直接走到街上。
刘希恕追来:“你要去别家?”
谢承泽摇头:“不去了,累,回家睡会。”
刘希恕松了口气:“就是,这地方不是咱爷们该来的。”说罢想起恭王还在里面,又补充道:“之前也没听过恭王殿下是这里的常客,估计他是真的看重那折翼。”
他拍拍谢承泽:“你看你,头都没劲抬了,赶紧回去歇息,这顿酒我记着,改日去酒楼痛快喝一顿。”
谢承泽答应着去了,刘希恕看看他萎顿的背影,总觉得放心不下,追上去把他送回谢府才罢。
萧彦被这么一搅,已没有来之前的耐心,并不落座,也不接茶,开门见山问道:“只你便是折翼?本王意欲赎你脱出这火坑,你却为何不肯?莫非要与本王哄摆身价?”
折翼摇头,并无畏惧惊慌:“奴是替王爷着想。王爷连奴一面都没见过,却要大费周折替奴赎身,奴怕进了府时,王爷见了奴不免失望。”
萧彦不想在此多耗,道:“今日已然见了,本王仍要赎你,以后也不会亏待。这下可行了?”
折翼保持屈膝行礼姿势:“如此厚恩,奴不敢承受。”
回想着谢承泽方才模样,萧彦烦燥起来:“不必虚与委蛇,有话直说。”
折翼咬咬嘴唇,抬头:“奴知道在贵人们眼中,奴这样的身份只能算个玩物。王爷未曾谋面便指名赎奴,大约是另有用处。奴感念王爷恩德,只是还有个幼弟……”他顿了顿,鼓足勇气:“若王爷能为他恢复良籍,奴为王爷粉身碎骨,眼也不会眨一下。”
若折翼与其弟为萧彦赎出,从此便算作是恭王府家奴;而恢复良籍,便如同普通良民一样。
乐季皱眉:“赎你们出勾栏已不算容易,你还未入府,却与殿下谈起条件?”
折翼话已出口,不得不说到底:“王爷既是肯赎奴,说明奴身上有王爷要用的价值。奴身无所长,只会以色侍人,可王爷显然不好小倌,想必是买了奴送与旁人。左右都是服侍人,奴又何必腾挪地方?”
这话说的坦率却无礼,乐孟有些生气:“折翼公子,你这个条件为何不在上次我来此处时提出?”
折翼没有解释,只是跪着向他行礼:“乐都卫,对不住。”
乐孟不傻,很快想通:“你是想先行拒绝,以此试探我家主人的反应——满城皆知他要赎你,若落空了他面上须不好看,今日见他来此,于是你知道你分量不轻,因此你便趁机提出条件;只是,他若不来呢?”
折翼明白此时恭王正居高临下地冷冷审视,尽量显得坦诚:“那便是奴赌错了,开罪了王爷,奴甘愿领罚、被弃。”
“恐怕你不会就此消停。”萧彦心烦的很,折扇胡乱一收,抵在他颈下、迫使那尖尖下巴抬起,淡淡道:“看来你很聪明,应是算好步步为营。你知道身为一个小倌开罪皇子绝没有好下场,所以若是那样,你便会搭上与本王不对路的人——比如方才那姓亦的——跟他们谈妥条件,然后选个众目睽睽的场景公然自裁——闹个满城风雨,给本王安个强占不成、逼死人命的罪状。本王猜的对吗?”
折翼不敢直视上方的凌厉双眼,却明白撒谎无益,艰难答道:“王爷所料不错。奴死不足惜,只想为幼弟谋条生路。”
乐孟怒道:“这不是你谋算我家主人的理由!我家主人本是好意赎你,你却只想着恩将仇报?!爷,这贱人绝不可踏入王府!”
折翼并不畏惧,自始至终没有太多情绪起伏,此时似乎口不择言故意激怒他们:“好意赎我?三十六坊多的是卑贱可怜人,生如蝼蚁!像您这样的贵人哪会对奴有什么好意?只怕是要奴去做比在此处更龌龊的事情!”无广告网am~w~w.
乐孟一生气就说不出话:“你——”
萧彦示意乐孟不必多说,随手将折扇递与乐季,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因这折扇方才碰到折翼下巴,他嫌脏再不拿了——淡淡道:“你如何揣测本王用意并不要紧,但本王见你不笨,便多说几句点拨你:你以为当众自裁后,你弟弟便能挣得生路?”
折翼不假思索:“是,奴并非相信对方会信守对奴卑贱之身的承诺,只是他们不得不如此——否则以后哪还会有死士替他们卖命?”
萧彦点头:“你想得原本没错,可惜你不了解对手。别家想的你能想到,本王自然也能想到——你以为本王会轻易让对家做到信守对死士承诺、搏个厚待手下的名声?呵,须知权势争斗一旦开始,便是你死我活,丢一寸机锋便可能输掉全盘。因此本王必然会不惜代价、让令弟陷入比你现在更生不如死的境地,以此警告所有想站在本王对立面的人:即便你们敢死,也不会死得其所,只能在九泉之下、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珍视的、在乎的人继续活着煎熬。”
前世落败的经历早已让萧彦醒悟:对敌人的任何仁慈,都是对己方百倍的残忍。
萧彦语气如常,并未看向折翼,也并不带任何威胁意味,只是如谈论今日晚膳吃什么一般陈述一个简单理念。
乐孟乐季皆是一怔:恭王府向来虽不炙手可热,但也没经过什么重大变故,不知年纪轻轻的主人是何时有这种老辣心境的。
折翼闻言跪直,虔诚抬头:“王爷睿智,奴愿意从此追随您,还望王爷不要怪罪奴之前无礼。”
萧彦并不相信此人,但也不想白跑一趟,且的确要收拢折翼另有所图;但显然,此人心有城府、不好约束,于是决定嫌先底敲打他一番:“本王瞧你已膝盖发软、两腿颤抖,却能跪得稳当、说话流利,倒是个有胆识的。你明白本王既是与你说出方才的话来,便决计不会让你有机会对别人转告:因此你要么追随本王、要么今日就死,所以你便即刻服软归顺。”
折翼没有否认,萧彦满意颔首:“生死一线,你不插嘴辩解,懂规矩。”
“你也知道本王既是要你有用,便不会轻易杀你。不过你放心,本王要收你进府并非要你去做什么苦差事,你原本大可不必将本王想的那般阴暗不堪。”
反倒是乐季忍不住插嘴:“——难道您还要赎他?!”
萧彦淡淡道:“赎。”
折翼睁大描画精致的眼睛,看向这位阴晴不定的皇子,听他对自己道:“连同你提的条件,本王一并答应——这下你可愿意?”
折翼慌忙叩首在地,脆响一声:“奴任凭驱使,粉身碎骨报答王爷。”
回府路上,乐孟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向车内提醒:“殿下,眼下俸禄虽放了,但田庄的孝敬还没上来,要赎人还是钱不够啊。”
萧彦以手做枕,悠闲靠着车壁:“你就是沉不住气,你看乐季就不愁这个。”
乐孟瞅瞅旁边黑着脸驾车的乐季,也不好说什么,只叹气道:“属下就是个操心的命,自然沉不住气——行,你们都沉得住气,那今日晚膳再减半吧,能省一点是一点。”
萧彦在车内哈哈大笑。
***
看破、磋磨、控制人心,这些手段萧彦前世便已精熟;真正的困难,在于管束自己的心。
他卧在榻上,一闭眼便想起谢承泽在门口的神情——明明心如刀绞,却生生装作若无其事,垂下眼睛,再不多看他一眼。
如此也好。
萧彦不禁叹出声音。
就让谢承泽把他当做负心之人。谢承泽心高气傲,即便爱他入骨,也必不肯放低身段来央求挽回;就这样两下断绝,谢承泽虽会短暂伤心,但男儿天地广阔,很快会另寻他欢。
“什么如此也好?”——耳边不远处在问。
萧彦愣了一下,发觉不是幻听。方要撑身坐起,帐外那人已挑开床帐,牢牢摁住他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