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掠过庭院,铁马铮铮作响,墨绿厚帘只微微拂动,却仍是进了些凉意。
屋内的刘氏手握个小暖炉,责备婢女:“怎地门也不关好?巴不得我着凉?”
婢女委屈辩解:“因想着大夫人您即刻就要去后院午膳,所以就没关门……”
“行了行了!”刘氏烦躁,示意婢女给自己穿上披风,边穿边抱怨:“伸手都冻的天儿,各房在自己屋里吃不就行了,还得去站规矩伺候吃饭!也不等老爷下朝回来再开饭!这老太太丁点不知道疼惜晚辈!”
但她也不敢多说,出了自己院门,便规规矩矩地来到谢老太太的院里。
饭刚摆齐,便听有下人在门口禀事。谢老太太便放下筷子,皱皱眉头。
刘氏瞧见,忙不迭道:“谁这么没规矩?不知道老太太用饭的时候不能打扰?!天大的事,等老太太用完再说!”
婢女如此通传去了,片刻又进来,似有话说。
老太太便要起身:“不吃了,到底何事?”
刘氏见她不快,骂那婢女:“不长耳朵!不是叫打发走吗?”
那婢女慌道:“是……前门有客至,想拜见老太太。”
刘氏简直气笑了:“今日并无拜帖,咱们谢家是想来拜访便来的、老太太是谁都能见的么?!何况还拣着午膳时分,莫不是来蹭饭的?门房是做什么的,打发走便是!”
见那婢女没动,愈发上火:“你倒是去啊!”
谢老太太虽是不悦,却觉蹊跷:“且慢,是谁来访?”
婢女被骂的没空插话,这下终于答道:“是恭王殿下,已在前厅坐着,门房回说老爷尚未归家,他便要拜见老太太。”
刘氏尚未明白:“哪个恭王殿下?”
谢老太太已然起身整理衣裳,再不提方才不快:“那便去吧,看看是何要紧事。”
刘氏这才回神:还有哪个恭王殿下?是当今二皇子!无广告网am~w~w.
眼看老太太走出门去,刘氏婢女忙提醒傻站着的刘氏:“大夫人不去看看?”
刘氏想也不想:“按规矩不该我同去。”
婢女凑过来与她耳语:“二皇子与咱家素无往来,但您怎么忘了,六少爷可是为救二皇子而受伤的;您那般对待六少爷,万一……”
刘氏恍然大悟,随即小声啐道:“我哪般对待六少爷?哼,这些皇子们哪个不是凉薄性子,即便真是冲着六少爷来的,难道还能为个废人给谢家脸色看?”
话是如此,但她赶紧跟上,抢着去扶老太太,掩盖自己的慌乱:“可咱们家与二皇子素无往来,他突然登门有何贵干呢?”
谢老太太不满意她慌里慌张的模样,嫌弃地推开她的手,要自己用惯的女婢搀扶:“去一见便知,你慌个什么?即便是个皇子,在我谢家门前也兴不起大浪。”
桌上茶盏动也未动,萧彦听见她们走来,起身在厅前施礼相迎:“晚辈请老太太的安,今日突然登门造访,实属冒昧,请老太太见谅。”
他自称“晚辈”,令谢老太太十分受用,刘氏便也放下心来。
“哪里,哪里。”谢老太太慈祥笑道:“一向听闻二殿下最重礼仪,您身上犹着朝服,想来是下朝未回府便前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不妨直说,不必与老身客气。”
萧彦适当地露出小辈在年长者面前的讨喜笑容:“晚辈在南境之时遇险,多亏府上承泽相救;而承泽却因此受伤,晚辈愧疚难安。今日听闻他已回到府里,晚辈便赶来探望,请老太太允准。”
谢老太太没当回事:“从军上阵,受伤是常有的事,殿下何必挂怀!承泽有幸得殿下记挂,是他的福分。人来,去叫承泽出来相见!”
下人面露难色,小声提醒:“老太太,六少爷伤重,不宜见客。”
谢老太太不以为然:“不是回来之后一直将养着么?我们谢家男儿,怎么这般娇贵了?”
刘氏心里有鬼,此时顾不得萧彦在旁,作体贴状,阻拦道:“小六儿伤的不轻,医者交待卧床休息,只怕今日见不了二殿下。”
来的路上听两个孩子告诉的种种,萧彦令马车加鞭直奔谢府,恨不能将整个谢府一把火烧了。从方才起一直按捺性子装作礼貌,听来听去已然不能再忍:“无妨,承泽有伤在身,若不便起来,晚辈便前去探望。”
刘氏为难道:“这,宅院杂乱,不堪让殿下踏足;再说,殿下您来的突然,咱们也没来得及提前让女眷回避……”
“哎——”萧彦摆手,故作大度:“承泽与本王在南境北境都曾共处军营,军营比贵府简陋百倍,说这个便见外了;他是男儿,自然与内院女眷分开、住在外院,不过有些婢女,何须回避。”
刘氏无话可拦,但下人们都站在原地不动,并无为恭王引路的意思。
谢老太太再迟钝,此时也看出事情不对劲,但家丑不可外扬,便随即发话:“倒想起来,承泽平日这个时辰该是在午歇,今日二殿下来的不巧,不如改日得空再来。待承泽醒来,老身替二殿下转达问候也就是了。”
她说完便盖上茶盏,想要起身送客,却见恭王缓缓行至她面前,负手而立,还未发一言,周身乍然迸发的凌厉威压之气已迫得她靠回椅背。
这才是二皇子的真面目!——她谢白氏将门之女,一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却在一个平素里端正礼貌的晚辈注视下,被无端而来的寒意迫得不敢站起身。
刘氏在旁微微哆嗦:“二殿下,这是何意?”
从方才她们的不同态度,萧彦便已猜测刘氏捣鬼而谢老太太尚不知情,此时只看向谢老太太、多一眼也不看她。
他一双眼睛本是眼尾微微上挑、略显风流薄情,却一直以来被他律己练出的端庄容色刻意压下;此时威慑外露,犹如剑锋般凌厉气势迫人,但目光仍是诚恳:“老太太,您子孙虽多,承泽是他这辈里最出色的。他自幼失了双亲,听闻也曾在您膝下养过一段时日,如今他战场带伤而归,您果真忍心不去探视?晚辈与承泽数次同历生死,今日知晓他伤重缺少照拂,心里焦急,下朝特特赶来看探,只要确保承泽平安,并非要寻谁的不是。”
话已说的毫不藏掖,但谢老太太却仍不表态——待恭王走后,她自会去探看,自家的事关起门来处理,若叫外人在场,岂不自曝其短?更何况她才窥见恭王真实面目一角,恭王虽年轻却绝非善类,他既说不会寻谁的不是,说明他已得了消息,若落下什么把柄在他手里岂非不妙?
刘氏见老太太能顶住,有了底气,正要帮腔,下朝归来的谢桓已听了通报、匆匆自前门走来,人未露面,已高声道:“哎呀早知二殿下要来,下官便邀您一道走,哈哈哈,咦,这是——”
谢桓虽是谢家长房长子,可惜并未继承谢氏的勇武体魄与胆魄,年轻时也曾在战场打转,却都是做些辅助工作,无军功傍身;按谢氏祖宗规矩,爵位便由执掌南境军营的谢栋承袭,谢桓不过担个兵部郎中的从四品闲职,勉强有进朝会的资格。今日在朝见恭王受封,作为康王的舅氏,免不了心里不忿,与相熟的官员议论几句,这才回来的晚。他虽也摸不清恭王来一,但谢桓为人,愈是心里忌惮,便愈是面上热情,因此语气亲切地赶来。
他转进门却见厅中气氛凝重,不由一怔。
刘氏见丈夫归来,更觉找到靠山,便将事情简单告诉一遍。
谢桓不傻,自然也想拒绝,但想起早晨朝会,戴氏倒台、礼王跟着吃瘪,恭王眼见得已然势起,而皇后嫡出的康王近来隐疾时常发作——当下恭王风头无二,还是不要与之作对的好。谢承泽为救恭王而负伤,回首阳之后恭王前来探看,于情于理,都是应当,若叫他吃个闭门羹,闹大了一样名声难听。
他还在犹豫,萧彦再次开口,唇边已挂上明显的冷意:“本王不过探看朋友,谁曾想谢家规矩大,却比进宫还麻烦!”
此言一出,谢桓忆及恭王今日在殿前的犀利阵势,忙道:“二殿下言重!”他呵斥婢女:“还不快为殿下引路!”
萧彦顾不得客气谦让,自己走前,谢桓与刘氏扶着谢老太太跟随其后。
婢女在前引路,穿过正堂,往外院西侧去。一路行过,路旁规整灌木渐渐稀疏,草丛凌乱,碎石道上铺满积雪,一个脚印也无,全不似有人曾经过。
乐孟不由警觉,问道:“这真是去谢小将军所居之处么?”
婢女忙解释:“正是!西偏院一向无人居住,看着不免疏荒些;六少爷经年不在府里居住,这次突然回来,这院子一时还没收拾妥当。”
她说的含糊,萧彦却听得明白。想来这院子早年是谢承泽父母所居,而后双亲先后逝去,承泽年幼便搬离此处,长成少年后便去军中摸爬滚打——如今他伤残,便又被安置回这里,孤零零躺着。
一阵心酸,萧彦加快脚步。
婢女不敢怠慢,经过积雪回廊,来到西院门前,赶紧摸索钥匙开门。
萧彦怒到极点,反而平静,回望走在后面的刘氏,淡淡问:“此门为何上锁?”
院门内窸窸窣窣,是里面的枣核听见声音,爪子兴奋地挠在门上。萧彦不等刘氏回答,径自推门而入。
院内积雪深厚,看不清道路,枣核叼住他袍脚,往屋内拖拽。萧彦拍拍枣核脑袋,这才发觉它瘦的皮包骨头。
踏过积雪,直奔廊下,一把推开发朽的房门——冷清屋内,一股难闻的异味窜进鼻腔。
萧彦立即转过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