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听了车非路头的反驳,不禁暗暗摇头,这无异于把脸凑过去让杨禹打啊。
果然,只听杨禹说道:“车非常侍此言差矣,贵国官员公孙表前来讨还城池,我方便已言明,只是暂借滑台稍作休整,等太尉大军前来汇合,便继续西征,滑台届时自会归还贵国,何来占为己有一说?”
“我征虏将军入城平乱期间,既要处理军务,又要安抚百姓,救济孤苦,惩治不法,以至于积劳成疾,卧床不起。”
“这就好比你舍生忘死帮邻居扑灭了大火,受伤了,累坏了,想靠墙喘口气,喝口水,邻居回来之后,不但没有丝毫感激之意,还直接就把人往外赶,车非常侍,你说,这样的邻居还是人吗?”
这番话一说完,车非路头气得毛发直竖,可就是找不出话来反驳,憋得那叫一声难受。旁边的侍中张黎索性将头别到一边去,颇有高挂免战牌之意。
一直显得极为淡定的崔浩,此时才徐徐开口道:“晋使所言大谬,国与国之间,岂能等同于左邻右舍?若按贵使所言,来日建康城失火,我大魏兵马未经允许,是否便可前往建康救火?”
杨禹一本正经地答道:“当然,若我国也主动放弃建康在先,魏军别说去救火,即便把建康占为己有,我们也无话可说。”
尉建弃城而逃在先,这是魏国的软肋,杨禹死死抓住这一点不放,一下一下的抠着对方的伤口,任你千般路数,我只此一招就够了。
在座的元城侯拓跋屈大怒道:“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尉建失职,并不等于我朝放弃了滑台,你如此胡搅蛮缠,当我大魏不敢杀你吗?”
“这位大人所言差矣!”杨禹毫无怯意,宁寿之昨日在宫门一闹,拓跋嗣的底牌都被摸清了,杨禹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徐徐答道,“尉建是代表贵国皇帝去治理滑台的官员,他放弃了滑台就等于贵国放弃了滑台,贵国要怪,只能怪自己任人不当,岂能反怪我晋国耶?”
“更何况,我晋国也并无就此占有滑台不还之意,我朝太尉派遣我等出使魏国,就是来商议归还滑台,同时向贵国借道,贵国不辨是非,反派大军南下,掳我船只,杀我将士,最终引发两国血战,责任全在贵国。”
杨禹的话把拓跋屈气得吹胡子瞪眼,握拳的手指一阵发白。
崔宏怕他真个杀人,连忙接过话去,缓和口气道:“若真如贵使所言,如今贵国大军已然西去,便应将滑台归还我大魏才是,贵国至今乃占着滑台,这又是何道理?”
杨禹暗叹,最难应付的就是这崔家父子啊,看来不挑他一下,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口舌呢。
他向拓跋嗣拜了拜说道:“陛下,外臣持节出使,诚心结好于魏国,却几次三番险些丧命,与此同时,贵国举师南下,沿河骚扰我军,但有船只纤绳崩断飘至北岸,贵国军队便大肆杀戮,抢夺财物,以至于引发两国一场大战。”
“我朝太尉率大军西去伐秦,后勤粮草全赖黄河水道运送,而滑台扼守黄河水道,事到如今两国已起刀兵,彼此间的信任还剩下几分呢?”
“魏国此时再提出要回滑台,岂不等于是要以利剑封我大军之咽喉?换了是陛下您,在两国刚经历一场血战之后,陛下愿将咽喉置于对方利剑之下吗?”
“正所谓己所不欲,莫施于人。魏国若真有心与我大晋修好,便应拿出诚意,在我太尉班师之后再要求归还滑台;另外,崔大人口口声声说什么我大魏,难不成忘了自己是汉人,而大魏是鲜卑人的大魏?”
本不打算开口的拓跋嗣,此时也不得不开口道:“晋使不必挑拨我君臣,我大魏受命于天,哺育天下万民,岂有鲜卑与汉人之分?”
“陛下,外臣绝无挑拨之意,外臣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强干弱枝乃国家稳定之基石,我汉人众多,且文教兴盛,人才辈出,因此汉人政权尚可包容其他部族,不必担心出现弱干强枝的情形。而鲜卑人少,若重用汉人,加以时日,朝中要职难免为汉人所把持,届时魏国尚为鲜卑人之魏国否?”
杨禹说的这番话,可谓是说到了在座的鲜卑大臣的心坎里,他们一直对拓跋嗣推行汉化、重用汉人心存不满,因此不但没人反驳,甚至有人想声援杨禹一下。
而杨禹不等崔浩他们出声,又抢先说道:“陛下,前车之鉴不远,苻坚的氐秦因重用王猛而兴盛一时,然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王猛为相期间,大力打压氐人权贵,行强枝弱干之事,因此看似强大的氐秦,稍遇挫折,便土崩瓦解。想当年曹操也曾遭遇赤壁惨败,然结果迥异,陛下难道就没想过这其中的道理吗?”
“我大魏人才济济,何须你来教授治国之道。你口口声声说是来修好,实则是来挑拨我君臣关系,如此居心叵测,何来半分诚意?”拓跋嗣也不禁怒了,声音显得很严厉。
美如妇人的崔浩也红了脸,高喝道:“陛下,晋使包藏祸心,极尽挑拨,欲乱我大魏,其心可诛!”
“陛下,堂堂魏国,雄霸北方,难道竟容不得外臣几句实话?若是外臣几句实话就能让魏国大乱,那魏国也太不堪一击了吧?”
杨禹先把拓跋嗣稳住,然后对崔浩软肋继续攻击道:“崔祭酒一向儒雅,每临大事而有静气,何以因我几句话便暴跳如雷呢?若我所言并非事实,崔祭酒大可一笑置之;若我所言乃实情,崔祭酒这岂不是欲盖弥彰?”
“你……”崔浩着实气得不轻,以至于遇事向来从容不迫的他,也不禁有些失态。
杨禹不理他,转向拓跋嗣继续说道:“陛下,外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同时也正是为了表达外臣的诚意,不管陛下听与不听,外臣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就外臣看来,眼下魏国南窥中原实为大错,首先,即便魏国能占领中原,也暂时没那么多鲜卑官员可用于治理,若用汉人治理,只会加速汉人把持朝政的局面,届时安知不会再出一个冉闵呢?”
“再者,我朝太尉起于行伍,身经百战而未尝一败,这次两国交战,结果一目了然,魏国想南窥中原必讨不到好去。”
“如今魏国东有冯拔,西有赫连勃勃,北有柔然,若再与我朝为敌,岂非自陷四面楚歌之境地?而魏国若能与我朝修好,划河而治,便能腾出精力稳固后方,消除柔然等后患;可见对我晋魏两国而言,实则是合则两利。”
“好一个合则两利,刘裕狼子野心,先是慕容超,如今是姚泓,安知姚泓之后,刘裕觊觎的不是我大魏呢?”拓跋嗣语气依然强硬。
诚然,这些年柔然不断南侵,屡屡被魏国击退,要说柔然不想借刘裕之力夹击魏国,拓跋嗣自己都不信。
冯跋那就更不用说了,这都主动派使者去联系刘裕了,还不足以证明吗?
而西边赫连勃勃的父亲刘卫辰是被拓跋嗣的父亲拓跋珪给灭的,刘卫辰的头被砍下来传示各部,算下来,双方那可是杀父之仇、灭国之恨啊。
这些年赫连勃勃就如同一头恶狼,侵掠成性,平时没事就来劫掠一番,跟逛自家后院似的,要是魏国受到刘裕与柔然两面夹击,他肯定不会放过这种良机。
此时与刘裕全面开战,确实对魏国不利。
但能不不能打是一回事,身为皇帝的拓跋嗣,却不能在晋使面前认怂,这有损于他个人的威望。
杨禹很清楚,骑虎难下的拓跋嗣,此时需要一个台阶。
杨禹偏偏不想给他这个台阶,一来,他已经摸清了拓跋嗣的底牌;二来,魏晋能否达成和议他根本不在乎。
在他看来,姚秦只剩苟延残喘,而北魏才是南朝最大的威胁。
当前,与其费力去打难以守住的关中,不如乘胜北上,联合冯跋等把北魏干掉。
就算干不掉,也要重创它,消除他对中原的威胁。
结果此时宁寿之却抢先说道:“陛下,慕容超与羌秦屡犯我境,杀掠不休;而羌秦还收留司马休之等大批叛逆之徒,因此我朝才出兵讨伐。魏国与我大晋本无仇怨,我朝实无意侵犯魏国,还望陛下能化干戈为玉帛,使两国免于生灵涂炭。我军班师之日,必将滑台归还贵国,并备上厚礼,以表谢意。”
宁寿之这番话,完全打乱了杨禹的节奏,给拓跋嗣递上了一个大大的台阶。
拓跋嗣想来想去,去年年底晋帝为刘裕备九锡,刘裕虽然没有接受,但这不过是必要的谦让,做个样子给天下人看而已。
刘裕伐秦之后,挟灭国之威,无疑是最佳的篡位时机,不想节外生枝实属正常,从这个角度来说,刘裕结好于魏国的诚意暂时是可信的。
对于魏国来说,最明智的莫过于抓住刘裕回朝篡位的时机,先消除自己的后顾之忧,以免将来与刘裕决战时两面受敌。
当然,这些都是其次,最关键的是魏国十万大军南下,接连战败,以眼下魏国的情况,已无力再继续大举增兵南下了,否则柔然必定南下犯境。
另外,殿内那些鲜卑大臣的反应也颇耐人寻味,此时再也无人对杨禹喊打喊杀,一个个眼神中隐藏着意味难明的味道。
杨禹刚才那番话,正是他们一直想向拓跋嗣说的,即便都知道杨禹是在挑拨离间,但就他们而言,恨不得这种挑拨离间来得更多些,更猛些才好。
呃,不不不,这不是挑拨离间,我们的心里话,怎么会是挑拨离间呢?这是逆耳忠言啊!
对这些鲜卑大臣的态度变化,拓跋嗣极为警惕,他是亲身经历过宫变的人,虽然七年前那场宫变中他逃到山里侥幸躲过一劫,并成了最终的受益者。
但宫变过程那种无助和凄惶,给他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他努力推进汉化,正是为了巩固皇权,减少宫变的几率。
这一刻,拓跋嗣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这些人先前对杨禹喊打喊杀,现在因为杨禹一番挑拨离间的话,态度出现了如此大的变化,足以说明了这些人对自己重用汉人的怨气有多深。
这种怨气就像一堆干柴,只要一点火星,也许就会烧起来。
与刘裕这个外敌相比,变生肘腋才是更致命的啊。
说时迟,那时快,拓跋嗣几个念头闪过,连忙顺坡下驴道:“如此甚好,既然晋国怀有诚意,朕也不为己甚,愿与晋国修好,双方罢兵,还两国百姓一个太平。”
“陛下圣明!”
得到这个结果的宁寿之一脸欣慰,及时送上了一个马屁。
方才杨禹与魏国君臣的一番唇枪舌剑,看得他暗暗冒汗,还以为拓跋嗣会恼羞成怒,继续发兵南下呢。
这可不符合刘裕的既定策略。
杨禹知道,宁寿之只是在忠实地贯彻刘裕的战略,事已到此,为了避免回去之后刘裕找自己的麻烦,杨禹也没再说什么。
杨禹猜测,刘裕急着去摘关中这个果实,或许真是有私心的,如果不是急着挟灭国之威回朝代晋,还真不如止兵潼关,转过头来好好收拾一下北魏呢。
毕竟北魏如今占着冀、幽、并几州,整个黄河以北都是北魏的了,要知道黄河不像长江,冬季是要结冰的,鲜卑铁骑要南下,根本没有什么阻碍可言。
留着北魏这个北方一哥不打,跑去抢群狼环伺的关中,将来不但关中会耗去大部分资源,便是淮河以北的整个中原地带都将时刻承受巨大的威胁;
中原是一马平川的地形,骑兵占有天然的优势,即使勉强守住一时,也很难长久守住。
因此,单从军事角度考虑的话,绝对是立即掉转枪头,先把北魏干趴下才是正理。
就算不能一次干掉北魏,只要把它削弱到一定程度,自然有柔然、北燕、胡夏来围攻撕咬它,不断给它放血,这对南朝而言,才是最为有利的。
当然了,杨禹知道,刘裕肯定不会单从军事角度考虑问题,他考虑的还有更多,更多……
而这,让杨禹多少有些失望。在杨禹看来,所谓的天命,并非完全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想要争天下,私心就不能太重,至少私心不能压过公心。
否则即使侥幸夺得了天下,往往也是先天不足,隐患丛生,西晋就是最好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