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中,大隋君臣都在翻看兵部印制的军府撤并计划,这个庞大的计划以北方边界为依托,再辅以关山要塞、地方志、史上战例;以此为据,再给出撤并方案,增加说服力。
兵部汲取了京兵哗变的教训,所拟出来的策略变得更加稳健小心:首先是巡查边防、军府,清查空额、裁撤老弱;其次是兵部建议朝廷只是清点兵力,对贪腐将官只是追缴赃款、革职查办,不再从政治上给予严惩,这是担心贪污将官铤而走险、为祸地方。
最后再撤并无关紧要的军府,保留下来的军府,分别由总管府、都督府之类的临时系统监管。
杨广看完,不置可否,他等到群臣一一看完,首先向杨集问道:“卫王以为这个撤并方略如何?”
“军府不同于京营,京兵集中在一处,而军府却散居各地,难以统一监管,尤其是靠近异族的最边北方面临敌虏,这与京营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也赞同兵部的稳妥之策。”给出了自己的观点以后,杨集接着说道:“北方边界,延绵数千里。自东向西,关塞众多,而每一个靠近异族的重要关塞也就两三千人,这单薄的兵力抵御不了图谋已久、先发制人的异族,而异族集中攻克一处后,就能长驱直入,以此为豁口,从背后袭击周边各个要塞,因此臣也认为设置内外两道防线、总管府加以监管是势在必行之事。”
杨集也知道北方游牧民族一直是中原头号大敌,从西周灭国到女真入关,游牧民族的身影就从来就没有消失过。游牧民族一旦恢复、壮大,辽阔的边界就会成为中原极大的负担,灵活机动的游牧民族可以进攻辽东,可以进攻幽州、并州、雍州、凉州,甚至还能越过天山进攻西部的变得庭州、尹吾、敦煌。
中原要防御这么漫长的边界线,至少要三四十万军队,这很不现实,若是大隋在边境保留这么多驻军,光是日常用度就能把大隋拖垮。而且三四十万军队分守各处之后,各个关口都变得兵力单薄,根本防不住有备而来的敌军。所以段文振才给出了设置了内外两道防线的建议。
外以单薄的斥候和边军为主,内以军府为基,然后再以“战区”般的总管府监督内外,一旦收到外面斥候发来的烽烟,深在后方的总管府立刻走马上任,收拢四周军队,积极备战。
杨广也知此理,但他又有些担心六镇重现,六镇可不是前方的单纯的沃野镇、怀朔镇、武川镇、抚冥镇、柔玄镇、怀荒镇,还包括后方诸多城池、军堡,每个镇的首领相当一个军阀头头。
当他以此为例,将隐患一一道出,段文振立刻说道:“圣人放心,兵部所拟的总管府是至多只能监管十个军府和关塞,且立于防线后方,其后又是朝廷掌控腹地。而且无理政之权、权限又是临时启用、且总管又是任满必调,所以总管府与六镇区别极大,一旦某个总管有不轨之心,就能前后夹攻、其左右的总管府也能出兵歼灭。”
“圣人,段尚书所言不错。”杨集拱手道:“总管府与六镇不同,虽有一定的弊病,然而这也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我认为朝廷不能因噎废食。个中弊病,只有等到方略执行之后,朝廷才能发现弊病、解决弊病。”
“圣人,老臣附议!”高颎顿了一顿,接着又说道:“此项议题的主旨是撤并冗余无用的军府、清查贪腐将官,朝廷将之清查完毕,防御力其实不受影响。而设立总管府之议,主要是考虑后续的防御任务。老臣认为朝廷可以步步为营,先将主旨做好,再言其他。”
杨广哑然失笑,心头阴霾尽去,哈哈笑道:“高相这话,说到了关键,咱们确实有些主次不分了。”
说着,又向段文振吩咐道:“先将撤并军府之事做好,余者,日后再说。凡事多与卫王、高相多多商议。”
段文振拱手道:“谨遵圣上之命。”
看到这一幕,杨集心中却没有这么乐观。
府兵制的创立,表面上是宇文泰英明神武;但实际上是他无力控制各路豪强,于是不得不向他们妥协、不得不任给其自立军府的权力,只要他们能够帮自己与高欢作战、不造反,自己就已经很满足了。
时至今日,军府将官多是出自宇文泰“所创”关陇贵族集团,而各地军府的将官大多成了当地的军事化的地主,平时奴役府兵将士不说,而靠近异族的那些,多数与胡人暗通款曲。
如果朝廷不能对边军、对各个军府进行大换血,仅仅凭借撤并冗余军府,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关陇贵族将府兵收为己用、公器私用的事实。
当然了,凡事都是一步步的来。
只要朝廷依律先把撤并之事做好了、只要依法拿下那些贪腐将官,就能削弱关陇贵族的力量,而后再一步一步的将其军事势力剪除。
此事议定,时辰已近晌午,杨广设宴宴请重臣。
直到午后,杨集方才和与一群重臣走出宫城。
“卫王请留步!”刚出宫城正南门、则天门,杨集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回身看去,却是长孙炽唤住了自己,而他身边还跟着刑部侍郎独孤顺、太府寺卿元寿、鸿胪寺少卿窦威等关陇系。杨集拱了拱手,不解的问道:“长孙相有何吩咐?”
“不敢!”长孙炽还了一礼,快步上前,笑着说道:“老朽明日在家中举办家宴,大王能否到寒舍小酌几杯?”
长孙炽是长孙成的大哥,自然也是杨集的亲家,他的面子不能不给,但是当他看到长孙炽后面那些人,便以一种歉意的口吻说道:“长孙公,真是事不凑巧了。这几天我要安排抚恤等事,暂时抽不开身。等到战后事宜一一安排妥当,我再设家宴,与长孙公把酒叙话。”
“也罢!”长孙炽没有因为杨集的婉拒而作恼,他笑了笑,说道:“那此事就说定了,老朽期待那一天。”
“自然!”杨集点了点头,说道:“稍后我要去安排凉州军返回驻地等事,如无他事,就先回了。”
长孙炽客气道:“那大王慢走。”
目送杨集离去,元寿从身后走了上来,向长孙炽说道:“长孙公,卫王如何说?”
元氏、乃至于元氏派系现在的日子很不好过;尤其是渔阳氏出了大事之后,许多门阀都和元氏划分界限,以免自己被元氏拖累。长孙炽这所谓家宴,实际是受元寿之托而办,元寿希望借着一起赴宴的机会和杨集好生谈谈。
长孙炽目光看向元寿,摇了摇头,叹息道:“卫王并没有答应,他说这几天要安排战后之事。”
元寿目光深沉的看了远去的背影一眼,声音低沉的说道:“卫王毕竟是皇族、圣人手中的利刀,终究与我关陇贵族心有隔阂。”
刑部侍郎独孤顺足智多谋,知道故作愤怒的元寿是打算将独孤派、窦派也绑上元派的战船,好让大家继续团结在元氏为“首”的武川盟中,但军府撤并一事,却让大家不好发生内讧,于是便装傻了,他冷笑一声道:“长孙公有些过于高看卫王了。”
长孙炽呵呵一笑,模棱两可的说道:“卫王的战绩是实打实的,容不得老朽置疑。”
长孙家的实力在关陇贵族之中,只能说是中上游水平,杨广让他代表关陇贵族入相,看中的便是长孙家实力不太行、比较忠诚。他知道自己要是当真与三大派系的三大领袖家族牢牢绑在一起,这个宰相很快就拿下。
再加上独孤家、元家、窦氏平时又不听他的,他自己犯不着为了这些人,而走上与皇帝、与杨集为敌的路。
另一边,宰相、黄门侍郎裴矩和裴蕴一同沿着宫道徐徐而行,神情十分惬意闲适。
“兄长,你观卫王如今如何?”裴蕴向裴矩问道。
闻喜裴氏在对待杨集的问题上,也分成了两大派系,裴矩主张借助皇帝剪除关陇贵族的大势壮大自身,主张与杨集走近,如果裴氏在背后支持杨集,那么裴氏既不用与关陇贵族明刀明枪的干仗,而且还能获得杨集、杨广的好感,可谓是一举两得之事。
然而裴蕴和裴寂却坚持百年王朝、千年世家的观点,他们认为皇族四面竖敌,处处与世家门阀为敌,这个王朝是坚持不了多久、走不了多久的,故而认为裴氏要与隋朝皇族划分界限,一切以天下世家利益为重,适当的从皇族与世家斗争中,获取一些实利。
只不过大隋的局势变化太快,而皇帝不但占据了法理、实力、民心等优势,更懂得借大势、借民意办事,每当他高举为民着想的大旗时,谁都不敢反驳、对抗。这也让裴蕴长期以来的坚持也开始有些动摇了,他隐隐约约的认为杨广一直这么下去,大隋王朝必将得到根本性的蜕变,于是也想和杨集代表的皇族子弟改善关系、加强合作,只不过他没有真正接触过杨集,对杨集了解着实是并不多。
“卫王年纪轻轻,就已身居百官之首、军中之首,诚为少年俊杰,且由于圣人宠信有加,他只要以现在的面貌走下去,那他必将能够得到善终。”裴矩笑了笑,说道:“我裴氏与咄咄逼人、强势的关陇贵族不同,关陇贵族是滔滔洪流,誓要将挡在前面的一切摧毁干净,其理念是不将对方撞碎,就亡。而我们裴氏滋润、滋养万物的涓涓细流,我们信奉的立世之道是遇石则绕,虽不能从大世之争中牟取到不世之功,但也能够传承。”
裴矩也感到族弟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接着借机道:“在对待卫王的事情上,我们又与关陇贵族不同。我们与卫王是姻亲关系、且他背后的大隋又很强大,光是这一点,我们就不能、不应与之作对。”
裴矩说完,又看了族弟一眼,叮嘱道:“你如今是太常寺卿,此职看似没有多少实权,实则却是天子近臣,当好生任事。而且圣人一直拥有刷新吏治之心,等到军府撤并大计尘埃落定、宇文述有所收获,极可能派遣几名检校巡察刺史彻查军府。”
“而你精通律法之道,未必没有这个机会。只要能够出巡,且忠于职守,日后……呵呵,一切都好说,若是成为六部任何一部之首,那就能更好的为‘圣人’办事了。”
裴蕴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兄长此言甚是。弟一定做好本职之事。”
说到这儿,他又问道:“我裴氏文强而武弱,如今有将帅之才的子弟,只有仁基、行俨父子,二人在高句丽的表现如何?能否值得我族倾力培养?”
“值得的!”裴矩回顾了一下裴仁基父子在战场上的表现,沉声说道:“不过他们父子作为武人,与我们这些文人自然是不同的。他们父子终究还是要在沙场建功立业,这才能够屹立不倒。所以适当培养即可,不能过于争取超过他们能力和功绩的东西,要是有了实实在在的战绩,我们再推一把便能成事。”
“小弟明白!”裴蕴点头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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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杨集,他皇城端门,过了三桥,便乘坐马车,在侍卫的护卫下,去了城西的军营。
军府撤并之事经过刚刚一事,已然正式拉开序幕,杨集也不知结果如何,但是进行过程当中,定然会酿出大大小小的风波,而在这场风暴之中,凉州境内的军府也要顺应大势,接受朝廷的检查、整改。
虽然他这些年一而再再而的从严治军、从严治吏,可是人心善变,他也不敢说凉州军府、各级官府的官员白玉无暇,所以有的事情必然要交待下去,如果有人失了当官为将的初衷,那也休怪他翻脸不认人。
毕竟他是皇族,一切当以大隋利益为上。毕竟他是卫王系之首,一切当以整个派系利益为上,绝不能为了一小撮变节的小人而失去整体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