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凝蕴进了涟漪轩,在回廊尽头,看到了面对雨幕而立的顾怀浅,这时候天空一个霹雳闪下,映得她的背影那样的闪烁。
她走过去,顾怀浅头也不回道:“七公主倒是总有闲情来这里。”
对于这个皇帝宠爱的公主,虽不任性胡闹,可总喜欢往自己跟前凑这事,顾怀浅还是对她有些避着的。
楚凝蕴面上的云淡风轻一扫而光,转而一副无比忧愁的样子道:“本宫来赏雨,坐一会儿,喝杯茶就回去了。”
顾怀浅朝珠儿使了眼色,珠儿点点头,朝殿内走去。
没有旁人在场好说话,楚凝蕴单手负在身后,缓缓开口,“本宫做了个梦。”沉静的嗓音回荡在廊亭之中,像是蕴藏着一中深沉的哀寂,“梦醒来,突然想来涟漪轩看看,却没想到遇上你在赏雨。”
“公主这做梦和来民女这倒是不知有何关系?”顾怀浅轻笑道。
“本宫方才不是说了。“七公主嗓音淡淡,透着股猫儿般的倦意,“本宫做了一个梦,梦醒之后,突然想来涟漪轩看一下。”
顾怀浅并不真想知道这有何联系,于是也不再接她的话,想来看一下便看吧,转头又看向亭外淅淅沥沥的雨幕。
七公主也不在意,反而越发觉得这姑娘有意思了。
“本宫很好奇,这雨有何好看的,竟让你目不转睛?”
顾怀浅微微一笑,“也不能说有多好看,但总归比看到某人让人舒服。”
闻言,七公主目光灼灼盯着顾怀浅。
顾怀浅扬起弧度优美的下巴,任由她打量,她不愿敷衍,自然不惧这人的任何不悦。
七公主却突然笑了,对顾怀浅眨眨眼。
顾怀浅一时有些懵,一本正经的忽然做出这中表情怪吓人的。
“怀浅啊,你就别对本宫这么大敌意了,就当成个有缘的朋友呗,说话亲近点?”
对方突然的转变令顾怀浅不由抽了抽嘴角,装傻道:“公主在说什么?民女怎能高攀公主呢。”
七公主:“”亏她还撒娇卖萌,没想到这姑娘如此无情!
顾怀浅眸中闪动着笑意,对方如何猜测她不管,反正该装傻必须装傻。
这边,琉璃站在廊下,望着连绵的细雨,头疼不已。
“又下雨了。”林子汐趴在栏杆上,看着穿过层层云海,投射下来的一道道光柱,今日这雨是晴雨啊!
昕月拿着一件虎皮袄给她披上,“小姐,当心着凉。”
这张虎皮袄是长公主送来的,内衬织锦,披上一会儿就好像会发热一样,坐在风口都不觉得冷。
她这一坐就到了天黑,好像无所适从,好像无所事事。
翌日清晨,一夜大雨刮尽了阴霾,康健城红日高照恍若阳春,皇宫南门驶出了一辆华贵的青铜双马车,车旁是护送特使的铁甲骑士,车上特使捧着皇帝的诏书,一行人浩浩荡荡抵达大将军府前。
车窗帘被掀起,特使捧着诏书下马,那无边无际的幽幽眼睛里闪烁着冰冷,连将军府门前看热闹的百姓都能感受到特使那无端的沉默中透出的漠视。
特使左右看了一眼,待人群聚集,待林府老夫人扶着拐杖下跪,才缓缓展开诏书朗声读出。
诏曰:西北军主帅林子庭刚愎自用,不听劝谏,指挥有误,致数州城失守,念其为国捐躯,特赦前罪,既往不咎。
街中,国人翘首观望,不由自主的,旁观的百姓脸上灿烂的笑容收敛了,一个二个皆严肃起来,这一切仿佛在无声的宣告,大将军府的辉煌在今日结束。
片刻后,人群中有激进的学子引导百姓,感慨圣上的宽宏大量,埋怨林家的用兵失策,致使晋军大败。
随后,竟是弥漫出一片国君圣明的喜庆气氛来。
接诏书的林老夫人,白发苍苍,顶着路人的质疑和埋怨,生生接下了这有辱门风的诏书,还得感谢皇上开恩。
这一刻,昔日声威赫赫的大将军府数年荣耀终是蒙上了一层阴霾。一时间,林府上下一片怨恨,林老夫人却什么也没说。
一旁的老管家想要去扶她,却被老夫人推开,她挥手哽咽道:“都散了吧。”
将这份羞辱家门的圣旨供奉在了祖宗牌位前,她要警醒后人。
可转念一想,林家哪里还能有后啊,不禁悲从中来,她扶着桌案缓缓跪坐在地,双眸逐渐褪去冷漠无情,眼中热泪夺眶而出,喉中发出模糊的呜咽声,透出了她此生无法言喻的伤痛,堪堪昏倒在了祠堂。
此时仍在宫中的林子汐听闻皇上派出特使去林家送诏,她思绪飞转,便知道皇帝这是要羞辱林家,顺便给自己赚个好名声。
她突然觉得皇帝不光猜忌多疑,更是个阴险小人,如此不能容下之君,当真让人失望至极。
“小姐,特使为何要在府门外宣诏?”忻月不满的问道。
林子汐一阵冷笑,肃然正色道:“自然是为了让城中百姓看到这份赤裸裸的羞辱。”
忻月愤恨,“既然皇上都如此对林家了,咱们还呆在这宫中做什么,简直是欺负人!”
“是啊,就是欺负人呢。”林子汐无奈道:“再多委屈也只能受着呢。”
这时,琉璃突然快步进来,急切道:“小姐,老夫人昏倒了!”
林子汐慌忙起身,气愤得甩手把杯一掷,一朵白菊绽开在红色的廊柱上,伴着清脆的破碎声。
来不及细想,她拿着大裘就要出宫。
忻月也赶紧跟上,琉璃急道:“小姐,要不要通知长公主?咱们现在私自出宫只怕”
林子汐急急的脚步定住,“忻月,你去含章殿跟长公主说一下,琉璃先行和我出宫,我有殿下的玉佩。”
林子汐现在有些庆幸当初没有坚持还了楚凝陌的玉佩,有什么事她总能在皇帝那给自己圆过去。
此时,含章殿的书房内,玄殇汇报着特使送诏的情况,楚凝陌摆摆手,示意他停下。
以楚凝陌的敏感,几乎是林子庭一死,她就立刻警觉到了皇帝想要动林家的心思,但为何成了下诏折辱这中蜻蜓点水的方式,她想可能是与皇帝先前召见林子汐有关。
对于皇帝此举,楚凝陌并不意外,这段时间,朝中势力有些微妙,她不想在这段时间主动过问政事,她想不动声色的看一看各中人物在这段时日的动作,她总感觉有一股危险的气息在涌动。
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那人是谁?他的背后是什么人?楚凝陌虽有影影绰绰的预感,但是却不能确定。
忻月慌慌张张的跑到含章殿时,楚凝陌已经知道她为何而来。
“殿下,老夫人”
楚凝陌挥手打断她,道:“快去吧,别耽误了,宫中有本宫。”
忻月闻言,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深深一躬后跑了出去。
“主子,老夫人身体本就不好,如今”青梅担忧道。
楚凝陌闻言点点头,“怕是她也不会请太医去看,青梅,你代表本宫去看看老夫人,需要什么药材就从库中取吧。”
“是,属下这就去。”青梅说完快步离去。
留在书房内的玄殇叹了口气,“林老夫人这是坚强,丈夫、儿子和孙子都去了,如今还要让她来撑着这家,哎!”当真让人唏嘘不已。
楚凝陌收敛心神,表情严肃的继续批阅桌案上的折子。
忻月跑得快,青梅更快,不一会就在南门口赶上了忻月。
忻月听到青梅要去将军府,心下一下就安稳了,青梅医术高,连宫中太医只怕都没有她厉害,虽然家中有落音,但有她去替老夫人诊治就更好了。
林府
林子汐看着床榻上的祖母,眼中含泪,握着祖母的手,哽咽着,这位老人是她来到这个异世对自己最和蔼可亲的人,这份亲情让她有牵挂,有依偎。她低声道:“青梅,怎么样?”
“老夫人的身体平素保养的很好,今日只是太过激动,一时昏厥,日后切忌大喜大悲则无碍。”听青梅说无事,林子汐吊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夜里
三更方过,城西已经是灯火全熄了,这里不是商市区,漆黑的石板街区,寂静得只有呜呜的风声。
这是新兴世家贵族的府邸区域,街道不宽,门户也稀疏,往往是很长一段高墙才有一座高大门庭,显得有些清冷空旷。
北风呼啸中,一个灰色的影子骤然从街边大树上飞起,大鸟一般落到街中一座最高大的门庭上。
片刻宁静,灰色影子又再度飞起,消失在漆黑的院落里。
这时,一个黑影也从街中大树飞起,跃上门庭,跃进庭院屋脊。片刻之后,又有一道黑影闪电般划过门庭,消失在深深庭院。
灰色身影自然是被通缉的逃犯余申,第一个黑影则是三皇子派出跟踪余申的人,后一个黑影却是长公主安插在右相府外的探子。
后园的假山边,伫立着一个高大身影,此人正是右相严修,他一袭黑衣拖地,仰望天空,僵直不动。良久,他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这时,假山后骤然出现一个灰色身影,也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右相立马警觉道:“何人造访?”
灰色影子拱手道:“严丞相,别来无恙?”
“你是何人?”
灰色影子呵呵一笑,“布防图,当年可是丞相给我的呢!”
“这位高朋只怕是记错了吧。”
灰色影子冷笑:“丞相说笑了,可那一路的追杀可是不曾作假啊。”
“阁下处心积虑,意欲何为?”
“自是报仇雪恨!”灰色影子咬牙切齿,拔刀相向,短兵相接,右相连连败退,突然间一黑影闪现,阻挡了灰袍人的进攻。
有了黑衣人的加入,战局瞬间逆转,灰色影子连连败退,一个转身,攀上树梢,逃跑得无影无踪。
见状,黑衣人一个闪身,疾步飞走,留右相一人留在原地。
另外一个黑影在远处树荫上看着这一切,不久后便闪身退去,直奔北令街而去。
不久后一个黑影匆匆进了长公主府,将刚才所见细细禀报。
“右相府?”黑影点点头。
楚凝陌踱步沉思,挥手屏退黑影。
“玄殇,对那灰衣人只跟不伤,本宫要知道他背后的势力。”可是什么人也在跟踪灰衣人呢?并且显然要杀之后快呢?一时间楚凝陌想不清楚。
玄殇答应一声,出门去了。
此时,青梅轻步走进,“启禀殿下,门外有一使臣求见,自称故人之友。”
“故人之友?”楚凝陌思忖有顷,恍然笑道,“啊,想起来了,请进来吧。”
片刻后,进来一个中年男人,黑衣长须,面带微笑,恭敬拱手道:“多日不见长公主美丽更甚,我国三皇子颇为挂念呢。”来人矜持的微笑中带着几分攀亲之意。
此人正是上次跟着三皇子完颜沐来求亲的西厥使臣。
“使者来此,难道是三皇子有话带到?”
使臣慨然一叹,“皇子等着殿下的助力,却迟迟不见动静,眼下太子党威信日盛,不知殿下有何良策?”
楚凝陌却微微一笑,“三皇子是不是太急了些?成大事岂是一早一夕的,三皇子不将朝堂上的人心抓住,本宫即便有良策怕是也鞭长莫及啊。”
使臣肃然摇头道,“攻晋大将乃太子麾下心腹,今连夺大晋数洲城可谓风光无限,连皇上都大为称赞,朝堂上倒向太子的大臣日益增多,此,才是三皇子着急的地方。”
“趋炎附势之辈罢了,三皇子有丞相暗中协助,又有西厥皇帝宠信,太子短暂得势无需太过焦急,稳扎稳打做好变法之事才是上策,积水成河,大势方成。”楚凝陌从容道。
“况且,大晋不过丢几座城池,难道西厥太子认为可一举歼灭我大晋?他莫不是忘了本宫六年前可是率大晋打到了西厥皇城吧?”楚凝陌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西厥此刻的胜利不过因为她还没上场罢了。
这话说得也是忒自负,口气忒大了!
然而使臣却知道长公主这话不假,西厥能打得如此顺利不过是大晋没有派上最厉害的用兵之人,若不是东夷牵制了大将军林莫风,西厥如何占此便宜。
“太子确实冒进了些。”使臣先前因得胜的优越心理此刻荡然无存,他也知道一场胜利并不是结束,往后谁胜谁败还犹未可知呢。
“太子冒进,三皇子沉稳,此不是大好机会?”楚凝陌别有深意道:“父皇已派人去西北调查晋军中的通敌之事了,三皇子难道不认为太子的心腹也有通敌之嫌?”
“这?”
“有没有,吃了败仗的话不就任凭三皇子说了吗?”楚凝陌锐利的目光盯着使臣。
使臣恍然长叹一声,突然仰天大笑“多谢殿下!”
他拭着额头的细汗,脸上却生生溢出跃跃欲试的笑容。
楚凝陌起身,平静淡漠,“如此,就不送使臣了。”
使臣拱手施礼,快步离去。
林府内,院内的一片柳树悄悄泛起青绿,墙角的枯黄草地上鲜嫩醒目。
连日的好天气把人心头的阴霾都稍稍挪走了,或许是不想林府老夫人这个时候就仙逝从而少了对林莫风大将军的制约,又或者是其他意思,总之文帝特此开恩,准许林子汐每日申时出宫探望。
近几日天气尚好,老夫人正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经过调理,也能多吃点东西了,只是看起来瘦了许多,连脸颊上的颧骨都突出了一些。
老夫人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却是个骨头硬,有骨气的老人。
“祖母,孙女给您带好吃的来了。”林子汐提着桂兴坊的灯芯糕踏入院子,看见老夫人,脸上顿时洋溢起灿烂的笑容。茄子小说网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老夫人睁眼,浑浊茫然的眼神在看向来人时登时清澈了,抬起瘦弱的手臂招了招,“来,快来!”
林子汐快步走到摇椅边,侍女见状赶忙搬来小矮凳让她坐着。
“祖母,你看,是不是你馋了好久的灯芯糕?”边说边解开系绳,拿出一块。
老夫人笑盈盈的就要拿。
“不能干吃,祖母先喝点茶润润。”
“你呀,就你名堂多。”
侍女又迅速将茶杯递给老夫人,待她喝过几口再接回来放好。
林子汐将手中的灯芯糕轻放入老夫人口中,只见老夫人眯起眼睛,细细咀嚼,“嗯,就是这个味,桂兴坊都开了几十年了,就是这味啊依旧没变,好吃。”老夫人发出满意的喟叹。
“好吃是好吃,祖母可不要贪嘴哦!”林子汐不由翘了翘嘴角,老人家贪嘴就跟小孩儿一样,得哄着,又不能让她多吃。
“知道了,知道了,祖母还能贪嘴呀。”老夫人是不会承认自己贪嘴的。
两人一阵逗趣,老夫人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每日和孙女聊聊天,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只是说到那祠堂中放着的有辱门楣的诏书时,老夫人的脸色就有些苍白了,目光直直盯着前方,“汐儿,那皇帝就是静待时机择人而噬的厉鬼,林家世代忠心,可到了他继位,林家便折了个七七八八,你的祖父、你的二伯都因为他死了,而今你的哥哥死了却还要受此污名,当真世道不公啊!”
祖父和二伯死在了十多年前文帝御驾亲征那场战役中,世人只记得文帝大胜归来,占据东夷五城,将之逼退到居庸关以外,但世人却不记得这场大胜是林家拿血换来的。
“如今,林家只剩你这点血脉了,还好你是个姑娘,总不至于连你也不放过。”老夫人长叹一声。
“祖父和二伯不是战死沙场?”林子汐目光阴沉,问道。
老夫人轻摇头,平静道:“被皇帝的人背后一刀也算是战死沙场吧”
“竟是如此”林子汐喃喃道,涂着上好胭脂的红唇竟有些止不住的颤抖。
巨大的恐慌来袭,林子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不知道慌什么,可就是心底发寒,油然生出了一丝迷惘,一丝恐惧,不知为何,她总有一中隐隐的不安。
老夫人继续说着什么她已听不真切,直到阴侧侧的目光恢复了正常,她脸上的笑容又灿烂明媚起来,陪着老夫人说些趣事。
此一刻,她心中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回去的马车里安安静静,连一向叽叽喳喳的昕月不知为何也没有说话,沉默凝重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回宫。
回到未央宫时已经酉时,皇城被抹上一缕火红霞光,一阵寒风呼啸而过。
突然身旁经过一名艳丽的宫女,轻柔的捧着一个铜盘,在凉亭石桌上摆下了一鼎一爵一盘。
长公主却始终不抬一眼。
凉亭中那人孤寂却坚韧的背影看得人莫名有中心疼,林子汐脚下顿了顿,眉头深深蹙起,。
她敏锐的发现近些时日总能看到楚凝陌脸上遮掩不住的疲惫,不似以往的精神奕奕,有的时候她是同情这个人的,总觉得她将自己困得太紧,将枷锁都背在肩上,可她又不理解为何她要如此。
所以很多的时候,即便她看到了那人的不容易,她也不愿往心里放,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冷眼旁观,她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所以真的没必要体会那人的苦楚。
但这一刻,站在廊下,她突然就理解了,那些枷锁不是楚凝陌或者自己愿意背的,是仇恨烙印在心上的。
许是背后的目光太灼热,长公主回头就见到长廊下伫立的女人,面容精致,目光沉沉。
抬步走上凉亭,她发现这人竟在这寒风中研读,手中的书简磨旧了边缘。
“殿下是觉得吹着寒风能让人头脑清醒?”林子汐斟酌问道,不让语气中的关切显得太刻意。
“难得二小姐今日竟有兴致漫步林间,只是这苍茫枯黄之景却没什么看头呀。”楚凝陌看着这满园的败落轻叹道。
“不过消食,不为赏景,倒是没有殿下兴致好。”
鼎中是麋鹿肉,爵中是上上品的米酒,盘中是松软的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