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 64 章

静夜。

风尘仆仆的陈王赶到太极殿。

太极殿幽静而肃穆,空气中泛着淡淡的檀香,还有深深的暖意,熏得人僵冷的身子都松软下来,只是在这太极殿中无人能真正放松下来。

“儿臣见过父皇。”楚天珩踏入殿中,对着殿上的文帝恭恭敬敬的行礼。

“来了,起来吧。”文帝坐于御案后,沉声道。

看着底下正当盛年,风华正茂的儿子,文帝的眼中闪过一抹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嫉恨和冷意。

楚天珩谢过恩,站起身来,谨慎却不失恭谨的看着龙椅上的人,问道:“不知父皇召见儿子,有何吩咐?”

深夜入宫,若非急事,文帝很少会召见自己,陈王很有自知之明。

外人都道自己是圣上最宠爱的儿子,当有外人在时,他就是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陈王;当只有他们二人时,他只是皇帝众多儿子中的一个,那些虚荣,谁当真,就可笑了。

此刻的楚天珩反而惴惴不安,处处小心谨慎。

皇帝的多疑常展露,而阴蛰却掩藏在仁慈的表象之下。

文帝目光灼灼的盯着楚天珩道:“朕听说”说着又停顿了下来,看了看大殿中这个稍微偏心的儿子,语气深沉:“京城有传言,龙云腾已出,得之者得天下,朕这天下还有人敢来夺?”

楚天珩心中一沉,坊间的传言都已流进宫中了?

“回父皇,前朝覆灭之时曾有过这传言,如今传言又起,怕是乱党依旧贼心不死。若当真有龙云腾现世,父皇乃是当今天子,威加天下,这龙云腾自然当是父皇的掌中之物。”楚天珩语气诚恳笃定道。

“真或是假,乱党需诛,你带人严查乱党,若真有龙云腾,也该是我大晋之物,何时轮到前朝余孽惦记大晋江山了?”

楚天珩眼神一闪,恭敬地领命,“儿臣领旨。”

文帝站起来,缓缓踱步到陈王跟前,“你在朝堂之上建树不多,自己可反思过?”语气严厉起来。

这场景,就好像严厉的父亲发现近来儿子做事无所成正在用心督导。

楚天珩闻声望去,只见皇帝面色难堪,卑谦道:“儿臣不敢冒进。”

“军国大事上,不说比你皇姐,起码要比吴王稍强才行。”

“儿臣定当拿出实绩,多谢父皇提点。”楚□□面上少有舒展,一副隐忍的感激模样。

“明白了就在别总躲在后面不说话,好歹你也是管着两部亲王。”

“儿臣知错。”陈王诚惶诚恐却又神采奕奕的看向文帝。

文帝看到他眼底的兴奋、感激以及跃跃欲试,突然就有些心烦,大手一挥屏退了他。

从太极殿退出来,角落里,夜色的阴影中,很快便有内侍模样的人过来,低身向楚天珩禀告一些事情。

“本王知道了,你退下吧。”挥退了内侍,楚天珩的神色冰冷漠然。

他如白兔般温顺的假象,永远都只是做给别人看的。

正说话间,突然有冷风吹过来,天边起了一丝雨云,片云便可致雨,远处的太监叹口气道:“这鬼节气,怎么天天下雨呢?”

果然凉飙一卷上就是雷声滚滚,噼里啪啦的倾盆大雨转眼便来,顷刻间遮盖住门窗。

皇宫里暗潮汹涌,各方魑魅魍魉都不缺。

涟漪轩内,对弈的两人好像都忘了时间一般,沉浸在了这棋局之中。

窗外一阵惊雷,顾怀浅执棋的手一颤,抬眼望去,天色已混黑,她轻皱眉头,将手中的棋子放回了棋桶。

“看我,都没注意到天色已晚,还将你留在这里下棋,这局就留待下次再下吧。”顾怀浅说完便起身行至窗边。

低喃句:“雨有些大呢”

林子汐也跟着站起来,偏头看了看天幕中不停的雨,心中一个想法油然而生。

“天黑又如此大的雨,路上怕是不好走了。”林子汐状似无奈的叹息道。

顾怀浅收回思绪,喊侍女进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已经亥时了。”

顾怀浅闻言眉头一皱,而一旁的林子汐倒是无所谓的样子。

“既已过了时辰,倒也没办法了,恐怕要在怀浅这叨扰一晚了。”林子汐盈盈施礼,一副只能如此的表情。

宫中不比外头,戌时一过若还有人在乱走,夜巡的侍卫是要盘查的,若无通令或主子的玉牌,是要被抓的。

“哪有什么叨扰?只是子汐不回未央宫,长公主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林子汐摸着怀中长公主玉牌的手一顿,不着痕迹的移开,笑着道:“长公主事多,怕是没空想起我这个小角色,一晚而已,明日一早我就回去,怀浅不用如此担心。”

“那便只能如此了,那我让珠儿给你收拾下房间。”

林子汐疾步上前堵在了顾怀浅身前,“不用收拾了,怀浅的床大,我睡你这就行了,再说,大冷天的两个人一起睡暖和点。”

顾怀浅诧异的抬眼看她。

林子汐立马换上难过的表情,悠悠一声:“难道怀浅嫌弃我挤着你了?可是你的床榻明明那么大!”

顾怀浅闻言倒是笑了,“我能嫌弃你什么,就是怕你睡得不舒服而已。”

“哪会?”

“那就一起”

话音未落,门外脚步声响,侍女匆匆地走进来:“姑娘,未央宫的轿撵已经停在门外,说是来接林二小姐的。”

“接我?”林子汐有些疑惑的开口。

“是的,确实是未央宫的人,这是腰牌,姑娘请过目。”侍女上前将腰牌递到顾怀浅手上。

“既然长公主派人过来接了,那我就放心了。”说完顾怀浅脸上扬起浅浅笑容。

林子汐无奈摊了摊手,开玩笑道:“看来想和美人同床共枕都是难呀!”

直到坐上轿撵,同顾怀浅挥手告别,林子汐满是笑意的脸终是拉了下来,面容逐渐变得冷厉。

到了未央宫,林子汐怒气冲冲的就直奔长公主寝殿。身后的一众太监宫女竟也没人拦她,只在殿门外被守夜的青梅出手拦下。

“二小姐,殿下已经休息了!”青梅见来人怒气冲冲,语气也并不好听。

“这么早她就睡了?”林子汐皱了皱眉,问道。

“殿下睡没睡奴婢不知道,但是二小姐这么贸然的冲进去,定是会打扰到殿下休息。”

一番话让林子汐冷静下来,她是有火气,可她也知楚凝陌这么做没错,可她就是,就是想要问问里面的人是几个意思。

她在青梅的冷眼中敲门。

几声过后,冷清的声音响起,林子汐推门入内。

寝殿内掌着夜灯,摇曳着,将她的身影拉长。

床榻之上,一袭红色纱衣,一条白丝玉带,及肩长发随意地散开,几缕青丝垂在额前,眼神迷蒙中找着焦点,俨然一个刚醒的睡美人。

林子汐讶异这人竟然真的睡下了,此刻的自己倒是显得有些不可理喻。

林子汐攸地回神,松开紧握的衣袖,借着抬手把碎发抿至耳后的动作掩饰失态,可再怎么掩饰此刻她的出现就说明了意图,她有些尴尬,一时难以恢复。

楚凝陌看着来人,撑起身体,思索片刻,目光落在来人身上,她不懂这人此时来所谓何事。

看着楚凝陌疑惑的眼睛,林子汐微微有些心虚。

“殿下几时睡下的?”

楚凝陌凝神想了想,“有一阵子了,怎么了?”

林子汐看她那样子就知道自己这次可能是误会她了,“就是想感谢下殿下的关照,只是下次大可不必,我有您给的玉牌,即便宫中宵禁也能安全回来。”

“如此看来倒是本宫多此一举了。”语气中带着些自嘲,聪明如楚凝陌,怎会看不出这人进来时面上带着的怒气。

林子汐想要反驳,思忖再三,还是咬紧牙关忍住了,本就是自己无理了。

楚凝陌摇了摇头,无奈想着,还真是好心被当驴肝肺啊!

“既然无事,就早些回去休息吧。”楚凝陌说完也不理来人,自顾自的躺下。

林子汐悻悻而回。

翌日卯时一刻,未央宫就有马车出宫,走走停停。

离皇城四十里路远的北边有一个小村落,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

长公主的马车走到云仓口山巅的时候,正是夕阳将落的时分。

茫茫群山的沟沟壑壑均被染成了金色,沟中可见民居点点,炊烟袅袅,山岭石面裸露,一条小河从沟中流过,两岸乱石滩依稀可见。

山沟中时有“哞——哞——”的牛叫声回荡,使山岭沟壑倍显空旷寂凉。

楚凝陌站在岭上遥望,不由沉重的叹息一声,去年到的珀西村是大晋最为荒凉贫瘠的地方,今年这个小村也不妨多让。

大晋治国百年,却征战数十年,有更多的穷山恶水,更多的不毛之地。这样的地方,要变成满山苍翠遍野良田、遍地牛羊,无异于痴人说梦。没有翻天覆地的大志向大动作,休谈大晋国富民强,可上位者看不到这些,他只看自己想看到的。

暮色降临,马车沿着石块夹杂着土块的荆棘小道走下来。

山顶还有晚霞,沟中却已经是暮霭沉沉了,可是村中竟然没有一家显出灯光。

楚凝陌走到一座稍微整洁的小院落前,发现粗大的柴门半掩着,黄泥巴糊成的门额上挂着一个破旧的木牌,隐隐可见“村正”两个大字。

玄殇敲敲柴门上的木帮,拱手高声问:“村正在家么?”话音落点,一只大黑狗凶猛的扑了出来,汪汪吼叫。

“住了!”黑屋里传出一声苍老的呵斥,黑狗立即钉在门边深出长舌呼呼喘息。

黑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边走边咳边嘶声问:“谁?”

楚凝陌拱手笑道:“村正老伯,我是虎鹰将军派来送物资的。”

“老婆子,是虎鹰将军的人来了。”村正高兴得大喊道,“小子,去叫人,笼火迎客!”

黑屋里连应两声,先钻出来一个黑乎乎的男孩向楚凝陌躬了一躬腰,尖声笑道:“您好!”便蹦出门去了。后边又跟出来一个身着黑布棉袄的女孩,向她们猫腰一躬笑道:“客好!”

山脚下的打麦场中然起了一堆篝火,火上吊烤着一只野羊。山村孩童们兴奋的从山坡上搬来囤积的枯树枝丢进火里,篝火熊熊烧着,将半个村子都照得亮了起来。

偏僻的穷山沟经年累月没有人来,每年虎鹰将军的人来,就是全村的大喜之日!无论冬夏,山民们都会燃起篝火举行迎客礼。

村人们在火堆旁边围成了一个大圈子,每人面前都摆着一个粗陶碗,男女相杂的坐着。

楚凝陌坐在老村正和一个壮年男人的中间,算做迎客礼的尊位。老村正那黑胖胖的女儿高兴的坐在她身边。

天中一轮明月,地上一堆篝火,恍惚间,楚凝陌仿佛回到了征战西疆的岁月。

“上酒——”楚凝陌身旁的壮年男人发令。

一个瘸腿光膀子的中年男人,提着一个陶罐向每人面前的陶碗里倒满红红的汁液。由于瘸,他一步一闪,一闪一点,便是一碗,极有节奏,煞是利落。顷刻之间,男女老少面前的粗黑陶碗便都满了。

佝偻的老村正举起陶碗向楚凝陌一晃,又转对村人,嘶声道:“多谢虎鹰将军,干——”便咕咚咚喝下。

蓦然,楚凝陌在火光下看见壮年男人露出来的胳膊上有一块很大的伤疤,再听他谈吐不凡,问道:“兄台从军跟的哪位将军?”

壮年男人悠然笑道:“我可是在虎鹰将军麾下的。”言语中颇是自豪。

倒酒瘸子高声道:“族老当过千夫长哩,斩首六十二,本事大!”

玄殇笑着问:“族长年轻力壮,为何解甲归田了?”

青梅皱眉拉了他一下也没有拉住。

瘸子喊道:“丢了一条腿,打不了仗,还有啥!”

楚凝陌低头一看,壮年男人坐在石头上盘着的分明只有一条腿,破旧的布裤有个大洞,鲜红的大腿根在火光下忽隐忽现。

玄殇心如潮涌,充满歉意。

他们这个村子的村民都是从当年同虎鹰将军在西疆战场上下来的伤兵。可朝廷的封赏却没有他们,人残了也上不了战场,可兵部对这些人却不管不问。

瘸子又道:“我们村百十口人,五十来个男人当兵打过仗,活着的都是半截人,你看!”瘸子猛然拉开自己的裤子,两腿上赫然漏出十几个黑洞,“这是中了埋伏,挨箭射的!再看他们。”

男子们默默的脱去破旧的衣衫,火光照耀下,黝黑粗糙的身体上各种肉红色的伤疤闪着奇异的惊心动魄的亮光!

村人们掩面哭泣,唏嘘不止。

族长高声呵斥,“都抬起头来!哭个甚?至少虎鹰将军还惦记着我们。”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当年长公主领兵出征着男装带面具,号称虎鹰将军,军中将士虽知长公主为统帅,却以为长公主只是在帅帐中运筹帷幄,并不知同他们一起奋勇杀敌的虎鹰将军就是长公主。直到后来大胜回朝,才在浔阳居的揭秘中得知了这一事实。

也就是从那时起,长公主的名号在大晋响亮起来,可是上过战场的这些士兵更多的原意称呼长公主为虎鹰将军,那是一种彼此间更亲近的称呼。

村人们中止了哭声,抽抽嗒嗒的拭泪抬头。

楚凝陌心中感慨,哑声问道:“大家都是大晋功臣,虎鹰将军不会忘了你们,玄殇去将物资卸下来,青梅将钱银发下去。”

两人起身干活。

族长叹息道:“我这一辈子最不后悔的就是曾经当过虎鹰将军的兵!”

村民们也连声道:“我们也是!”

楚凝陌默默摇头,无言以对,这是国家愧对他们的。

瘸子高兴的跳起来蹦到篝火前,拿出一把短剑,极其利落的将烤野羊割成许多大小一样的肉块。

两个赤脚男孩子飞跑着专门往每人面前送肉。

此刻,楚凝陌也笑着拱手道:“多谢。”便在欢笑声中和村人们一起啃起了烤羊肉。

有村民吹起呜呜咽咽的陶埙,村民们一齐用木筷敲打着陶碗唱了起来。

陶埙呜咽,粗重悠扬的歌声飘荡在冬夜的山风里,飘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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