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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暗灰色的云层裹挟着旭日的霞光,混合出一种奇丽的光效。
长公主黎明即起,练剑片刻,便埋首书房开始看书。
她心情郁结,大晋建国百余年,能发展成譬如其余两国的大国,前几辈国君是发力不少的,即使在文帝前十多年都是一片向好,只是近七八年来,文帝在国事上思虑日益减少,享乐之心渐起,同时又致力于分化各方势力,打击东宫,国之本不稳,国力日衰而不自知。
即便武有林莫风,但大晋却没有一支攻必克、战必胜的精锐之师。西厥、东夷两大国更是虎视眈眈唯恐晋国坐大。
林子汐闲来无事,来到书房,于书案后却不见长公主的身影。
她抬脚往书架后走去,只见冬日暖阳照射下,窗边小案上,一袭白衣缥缈出尘。
那人手捧简册正聚精会神看着,即便她的到来也没能引起这人的注意。
“打扰殿下!”林子汐躬身施礼,嘴角挂着笑,却没有一丝扰人的自知。
楚凝陌抬头看向她,清清淡淡一句,你来了,后才将简册翻过来放在小案上。
林子汐轻笑道:“冬阳正好,殿下莫不如一起到院中走走吧。”
楚凝陌却并不动,复又拿起了小案上的简册,“本宫不得闲,二小姐若有事直说无妨。”
林子汐一愣,双眼中闪过一丝黯淡,回身看向她,没有回话。
楚凝陌也不看她,自顾自的读着手中的书,似乎并不被这人所影响。
一时间,气氛沉默起来,林子汐抿了抿嘴唇,心中有些闷闷的。
许久之后,楚凝陌开口道:“二小姐匆匆而来,就是要本宫去院子里晒太阳么?”
林子汐在她对面坐下,盯着她手中那本简册,叹了一口气道:“殿下看这些书,日下有何用处,你即便有权也触不到国政的核心,大晋国力日衰岂是你看这些就能解决的。”
听出了她话语中的他意,楚凝陌放下手中的简册,凝神看向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林子汐接着道:“何谓国力?其一,人口众多,民家富庶,田业兴旺。其二,国库充盈,财货粮食经得起连年大战与天灾饥荒之消耗。其三,民众与国同心,举国凝聚如臂使指。其四,法令稳定,国内无动荡人祸。其五,甲兵强盛,铁骑精良。殿下看看,大晋有几条是能对上的?”
“田业凋敝,国库空虚,民治松散,贪墨成风,连年大战,倘若圣意不变,你看再多书又有何用?”林子汐灿烂一笑,话语却锋利字字珠玑。
可说完她就后悔了,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抽风了,讲这些。
楚凝陌却闻言一笑,终是放下书册起身离开书案。
此时的窗外,冬日暖阳下,那些枯萎的树枝好像都有了生机似的,拼命朝阳光汲取温暖。
“说得不错,都说到了要害。”楚凝陌深深看了林子汐一眼,那一眼中包含的东西很复杂。
“虽说未央宫是本宫的寝殿,但隔墙有耳这话,二小姐想必听过,这话若是让有心之人听了去,太极宫会不会认为本宫有谋逆之心呢?”
“未央宫内未必安全,但殿下这书房之中必定是无比安全的,对吗?”林子汐挑眉一问。
楚凝陌笑而不语,看来只是一句多余的提醒,这人机灵着呢!
两人踱步在暖阳下,林子汐心下对长公主的气度不由赞叹,刚刚自己那翻激进冒犯之语,说来带刺,可这人不但没有生气,反倒是真的听了进去,这才是让她觉得此人可怕的地方。
“分析时弊二小姐手到擒来,可不知固国根基,二小姐有何良策?”
“我如何能有良策,先前不过粗浅见解罢了。”林子汐仔细一琢磨才发现刚刚自己是被这人的不理睬气到了,才口无遮拦,现下正悔着呢。
“见解精辟,何来粗浅。”楚凝陌看向她认真说道。
林子汐笑着道:“时也势也,治国之道还是留待殿下慢慢摸索吧,我可不会。”
楚凝陌知她此刻心墙已筑,便不再继续追问。
两人闲庭信步,好似真的就是来晒太阳般,到人离去,楚凝陌也没明白这人到底要来说什么,但她知道绝不是那些谈及的国政之言。
林子汐到底还是对昨夜的事有些耿耿于怀,想去道歉还是道谢言不清,可遇上那人并不热络的言语,想说些什么的心思也就淡了下去。
细细想来,若一直被禁锢在宫中,只会让她俩的关系更为复杂,这一点到如今,也说不上是好是坏。
出宫门,林子汐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黑夜中与天色融成一色的鸽子长鸣一声,振翼疾飞一声。
只有鸟类能听到的哨鸣之声骤然响起,鸽子箭一般冲向朱雀堂三层高的檐栏之上,等候在侧男人快速取下羽毛中的纤细竹桶,然后将鸽子放飞入黑幕之中。
一炷香后,长公主府的后门人影闪现。
“殿下,玄渊来见。”
“进来!”隔着门板传出,有些小声,那清亮的尾音依旧听得清楚,很是好听。
玄殇侧开身子,玄渊上前伸手推门而入,迎面而来一阵暖意,夹着梅花的淡雅清香。
这样舒暖安神的雅香,非但没有让他放松,反而是更加精神紧绷起来,因为他即将传达的消息。
捧着手炉坐在书案后的长公主神情严肃,面色苍白。
“又是巫蛊之术。”楚凝陌哼的冷笑一声,握着信条的手紧握着,青筋可见,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玄渊,神色复杂。
“立刻去查。”长公主沉着一张脸。
“是。”厅内传来浑厚的话音,身影如疾影流星般掠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书案后,楚凝陌面如寒霜,铁一样的沉默。
出到门外,玄渊一张脸由青转白,心下一阵担忧。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府门外动静已来。
“长公主殿下,老奴奉陛下的口谕,前来请您入宫一见。”大总管钱德海的声音从门外头传来。
来人很是急切,尖锐悠长的声音响彻前院。
楚凝陌心下了然,皇帝这是要拉自己下水了。
待出门时,寒风大作,空气冷冽,天上飘下丝丝冷雨。
钱德海跟在楚凝陌后面缩起脖子,抄着双手,快步往宫门走去,好在长公主府离皇宫不算太远,也就一里地而已,只是这鬼天气让人有些不舒服,早间明明冬阳暖照,到了午后竟然就变了天。
太极殿四周三层甲士围成了一个马蹄形阵式,只有宫门入口一面敞开着。高大的皇宫廊柱下站满了矛戈甲士。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看这场面,楚凝陌心下一阵冷意!
楚凝陌才踏进太极宫便看到鲜血淋漓的一幕,只见一嫔妃百口莫辩,自知无处伸冤,一个箭步竟然撞在了太极殿殿角的紫檀桌上。
皇后和淑妃默默站在一旁,面上皆是一副凝重的神色。
只有肃然站立在白玉平台中央的文帝,他气笑了,眼尾微扬,呈现一抹诡异的弧度。
其他人被这一举动惊住了手脚,慌乱中只有皇帝一脸恨意十足。
楚凝陌小心的抬眸看了一眼,却不知他在恨谁?是那嫔妃?是母后?还是她自己?
“儿臣参见父皇。”
文帝冷哼一声,竟没有理睬。
侍卫很快将妃嫔的尸体拖出殿外,内侍们也已将血擦净,可大殿内还是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待一切清理干净,文帝才看向殿中跪着的长公主。
“永嘉,你来了。”皇帝愤恨的脸上藏着一丝狠毒,语气却软了下来,柔声道:“钱德海在路上已将情况告知你了吧,这件事就由你来办吧。”
楚凝陌看着殿中这些人,如画的眉眼间染上了几分清冷尊贵的色泽,如神祇一样高不可攀,让人望而生畏。
“敢问父皇是谁告发德妃使用巫蛊娃娃诅咒天子的。”楚凝陌拜问。
皇帝闻言,抬眸冷眼看了眼于常在。
于常在见状忙的回道,“是嫔妾,嫔妾是景福宫于常在。”
大概她没有想到德妃竟然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以死明志。
“搜出东西的太监在哪里?”又是一声质问。
一个小太监闻声战战巍巍地爬了出来,“回长公主,是,是奴才搜出的。”
“你是在什么地方搜出来的?”
小太监闻声双眸凌乱得大气不敢喘。
楚凝陌见状沉声冷道,“实话实话,胆敢有半点隐瞒,推出去乱棍打死!”
小太监额头点地道:“是,是在德妃娘娘的寝宫里发现的。”说完还指了指德妃刚刚身死的地方。
“寝宫的什么地方?本宫要你说出个具体位置来。”
小太监闻言颤抖着身子,伏在地上道:“是,是在,是在娘娘床榻上的棉被里。”
楚凝陌抬眸看了看殿中人的神情,唤道,“惠妃娘娘。”
惠妃闻声自道:“臣妾在。”
“你素日里最是与德妃交好,你可知道德妃使用巫蛊之术吗?”
惠妃恐惧道:“臣妾不知,巫蛊之术乃宫中禁止,臣妾若知怎可容忍。不过长公主殿下,徐妹妹是被冤枉的。”
惠妃话至此处,一旁的王贵人冷眼睨了眼惠妃道:“哼,惠妃与德妃向来交好自然不会承认,说不准惠妃也参与其中呢?”
王贵人话至此处,楚凝陌自抬眸看了眼王贵人,又对于常在道:“方才你说是你告发的德妃?”
于常在道,“是,是嫔妾。”
楚凝陌又问,“你和德妃很交好?”
于常在不知道她会这么问,也知道长公主问的话是个圈套,自吞吞吐吐道,“嫔妾,嫔”
楚凝陌不怒自威道,“素日里与德妃最为交好的惠妃都不知德妃有这主意,你一个初入宫的小小常在,倒是明了德妃不仅要诅咒天子,更知道那污秽的东西在什么地方?当真是手疾眼快,聪明伶俐。”
于常在听到楚凝陌的质疑反驳生硬,“嫔妾,嫔妾也是无意间发现的。”
“无意间?时间,地点,为何会发现,本宫洗耳恭听。”
于常在闻言双肩颤抖的厉害。
楚凝陌冷脸问着颤抖不已的于常在,“怎么,这里人多紧张了?”
“本宫可是听说慎刑司有剥皮,腰斩,凌迟,烹煮,插针,等十大刑罚,不知常在这冰清玉洁的摸样享用不享用的起这样的伺候?”
于常在听了这话,吓的脸色煞白,磕头道,“长公主殿下,殿下赎罪,嫔妾,嫔妾确实没有亲眼看到过德妃娘娘诅咒天子。”
闻言楚凝陌厉声道,“既然没有见过,到底是什么人指使你诬陷德妃?”手下更是一个用力,生生将骨头捏断。
殿内一时安静得仿佛落针可闻。
于常在双眸圆睁的征在一处,不一会连滚带爬的跪在皇后脚下,哭喊道,“皇后娘娘,娘娘您救我,娘娘您说过会护我周全,您救我!”
皇后一脸不可思议,惊恐又嫌恶的踹开她,低眉打骂于常在,道:“你这奴才,竟会咬人,本宫与你有什么相干。”
于常在见状,紧拽着皇后的袍摆道:“皇后娘娘,是您让我举报德妃娘娘的,您不能过河拆桥,见死不救啊!”
章皇后见状赶忙跪地,向皇帝委屈道:“你胡说,皇上,这个贱人她胡说八道,妾身没有,妾身就是再胆大,再不知分寸也不会谋害皇上啊!”
文帝一个箭步,从龙椅上杀到皇后身边。
他突然朝皇后扬袖一挥,一股大力撞上她的胸口,将她狠狠推倒在地,下一刻冰冷的五指就扣住了皇后的咽喉。
章皇后试图挣扎,可文帝就跟一座山似的,死死压着,完全挣脱不开。
文帝微眯起眼,看着身下的皇后悠然放空的眼眸,更加恼怒,手上忍不住发力,直到看着她憋红了脸色。
章皇后绝望的看着,文帝眼中的笑意像是敲打在她心头的鼓点声,沉重,肃杀,有种死亡的味道。
文帝冷笑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竟然敢诅咒朕。”五指再度发力。
章后喉间猛地一窒,险些就两眼一翻背过气去。
她死死瞪着双眼,五官都皱成一团,只能艰难地从喉间往外一个字一个字地挤,“皇上,不是臣妾。”
“还敢狡辩!”
文帝高尖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可章后却觉得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有些虚幻朦胧,她努力睁大眼,文帝的脸在她眼里拉开成雪白模糊的一片。
殿中的众人看到这一幕早已忘记了动作,她们正处在无比震惊中。
看到章后一张脸涨红泛紫,文帝的手渐渐松了。
他不可能真的在太极殿上亲手掐死皇后,传出去会震惊朝野,他自己的名声也就坏了。
此刻文帝都是理智的,其实他一直都是理智的,他不会现在要了皇后的命,他不会犯上次杀慕容皇后一样的错误,他要名正言顺。
刹然松手。
楚凝陌深深看了眼皇帝蹙着眉头一脸怒气打头的摸样,也知道今日也就这样子了,纵使心中翻江倒海,她也只能克制,面上径自流露出一派云淡风轻。
“其他涉事人全部斩立决,皇后自今日起迁入冷宫,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进出。”
“钱德海,回太极殿,”皇帝满腔怒火的拂袖而去。
“恭送父皇。”楚凝陌肃然恭敬拱手。
留下这一殿的后妃,楚凝陌将眼神投到倒地的章皇后身上。
感觉自己又重新活过来的章皇后,察觉到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抬眸,却见那眼神如此森冷,嗜血阴寒,还有一股来自上位者的威压。
章皇后不由得捏紧了衣袖,额头上覆了一层细密的汗水,但她摸着脖子,缓慢站起身,挺直背脊,倒像是狂风骤雨中压不倒的青竹。
她堂堂一国之后,后宫之主,怎能被一个公主和这群嫉妒她后位的女人小瞧了去。
只要皇帝一日没有废她,她依旧是大晋最尊贵的皇后。
半晌,楚凝陌收敛了眸中厉色,站起了身,缓步走到章皇后面前。
她个子高,皇后只够得到她鼻尖。
长公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道:“皇后的命可真大。”
声音低沉而冷漠,夹杂着比窗外寒风还要冷的嘲笑。
章后张了张嘴,发觉喉咙干涩胀痛,说不出话。
而楚凝陌也不待她说些什么,甩开袖摆冷然离去。
一些宫女太监底下头,面上是痉挛式的抽搐,这便是他们的笑。对生杀诛灭这类事儿,他们是从来不出声笑的,那是他们轻蔑这些位高女人的特殊方式。
因为下雨,车轿早就等在太极宫门口,楚凝陌赶忙上车,里头早点起了炭盆,烧着无烟的银丝贡炭,把车厢烤得温暖入春。
青梅帮她脱下淋湿了的袍服,换上干爽舒适的便袍在炭盆边取暖,不一会儿,身上便暖和过来了,可是长公主的脸上却依旧挂满了寒霜。
楚凝陌面色阴冷的盯着火盆,陷入沉思。
皇后被禁足冷宫,下一步就是废后,这事定性的如此草率,其中隐情不言而喻。当初皇帝封章氏为后,就是看中她身后没有世族撑腰。
想来,今日这事,皇帝不过是让自己来陪着演这出戏,这突然让楚凝陌像吃了只苍蝇一样难受,虽然她想拉下章皇后,可并不想这么快。
皇帝对巫蛊之术深恶痛绝,她的母后慕容皇后,当年就是被人陷害使用巫蛊之术谋害天子,当时的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赐了白绫一条,慕容家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皇后就死在了长春宫,留下了年仅九岁的长公主楚凝陌。
在慕容皇后死后,慕容家偷偷调查巫蛊之术一事,才知道当时皇帝根本没给慕容皇后辩解的机会,那就是一个精心设计好的局,仅仅是害怕强大的慕容氏家,皇帝就能做得如此狠绝。
慕容家原本便是家史渊源的士族,家族本身的历史比大晋的历史还要长上数百年,历经数朝。后来因为战乱避世不出,但是数百年积累下来的财富惊人。等到入仕之后,江南慕容氏再一次鼎盛起来,更是出了慕容清这位嫡皇后,慕容氏的财富和秘密就掌握在了她手上。
巫蛊之祸发生时,先皇后只够时间将一枚玉佩交给楚凝陌,粗略告知她其中的原委。自慕容皇后仙逝后,慕容家被打得七零八落,国舅慕容谨辞官避世,充公家财,带着慕容家移居陵州,才堪堪避过了灭门之灾,这既是对慕容家的保护,也是对长公主楚凝陌的保护,而今能为先皇后报仇的人只有她了,慕容家要躲入暗处,等待着,等待着。
想起这些,楚凝陌头一抽一抽的痛,眸心一片玄清之色,这血海深仇,她来日定会慢慢的还回去。
这不,当年那个举报慕容皇后行巫蛊之术的章贵人,即使坐上了皇后尊位,不也被人用同样的方式拉下来了吗,虽然进程快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