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花灯初上,重重灯火涌入内宅之中。

站在窗前的谢柔嘉,借着院中一盏盏贴着喜字的红色暖光,瞧见锦书推着裴季泽穿过月门入院子。

再一转,端坐在轮椅上一袭家常月白色襕衫的男子已经入了屋子。

他应是刚刚沐浴濯发,满头乌黑的青丝用一根月白色的缎带随意地笼在背后,较之平日里持重的模样多了几分风流随性。

还未靠近,谢柔嘉便闻到一股子夹杂着薄荷的药香。

较之之前,气味似乎更浓些。

也不知他的腿究竟伤成什么样?

正愣神,已经到跟前的男人起身向她见礼,嘘寒问暖的口气,好似早上那个与自己起争执的男人不是他。

谢柔嘉收回视线,轻摇罗扇,“驸马腿可好了些?”

他神色淡然,“托殿下的福,已经大好。”

谢柔嘉“嗯”了一声,也不再言语,坐在灯下解九连环。

谁知解来解去解不开,她便没了耐心,正要叫人收了,一只洁白如玉的大手突然从她手中拿过九连环。

谢柔嘉抬起眼望去,只见那只解了一晚上都解不开的九连环,在那双灵活修长的洁白指骨中,很快地崩溃瓦解,一个一个地被他摆在她跟前。

就跟炫耀似的。

谢柔嘉瞪着他,“谁说我要解开?”

他闻言,重新拿起桌上的九连环复原回去后递给她。

谢柔嘉接过来接着在那儿解九连环。

可还是解不开。

明明她瞧着他也是这样解的!

她一时跟九连环较上劲,可半个时辰过去,仍是未解开,一气之下,正想叫人拿锤子过来砸了,一直默不作声的男人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很大,掌心微热,贴着她的手背,酥酥麻麻地起了痒意。

面颊微微有些烫的少女抬起眼睫看向他,“松手!”

他却不听她的话,捉着她的手指教她如何解开九连环。

他极有耐心,一边解一边温声告诉她九连环的原理。

原本还想要与他划清界限的谢柔嘉不知怎的就被他的嗓音与专注吸引住,由他带着一个一个地将玉环摆在桌面上,直到最后两只玉环分开,谢柔嘉喜道:“解开了!”

眉目似雪的男人微微弯着眼睛,伸手摸摸她的头,“殿下真厉害。”说完,似是想起什么,立刻收回手,重新拿起红几上的书接着看。

谢柔嘉只觉得被他碰过的地方好似灯火燎原,一点点地烧起来。

她又觉得自己在他眼里成了阿念。

当时,阿念比她讨喜可爱,不似她这般骄纵任性。

渐渐地,窗外的那抹月亮升至柳梢头。

屋子里的灯似乎也显得暗淡。

有些犯困的谢柔嘉打了个哈欠。

这时正在看书的男人搁下书,“时辰不早,歇了吧。”

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早上不是同他说得很明白吗?

谢柔嘉开门见山,“驸马今晚要睡在这儿?”

“殿下希望微臣睡在哪儿?”他抬起长睫望着她,“微臣的院子里只有这间卧房。”

谢柔嘉听得出他这话的言外之意。

两个人才成婚,她这个公主总不能新婚第二夜就将他赶出院子。

谢柔嘉随即想到他连两人圆房之事都能作假,自然也不会叫外人知晓他夫妻二人刚成婚就不和睦。

谢柔嘉瞥了一眼床铺。

好在今日有两床被褥。

反正公主府也已经快要建好,左右也不过再忍耐几日。

谁知她才走到床边,屋子里陡然陷入一片黑暗。

他竟熄灯了!

谢柔嘉一回头,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她眼前。

一股子夹杂着药香的清冽薄荷气息扑面而来,几乎将她整个人裹挟住。

她吓了一跳,“驸马熄灯做什么?”

嗓音微微低哑的男人道:“殿下要留灯才能睡吗?”

倒也不是。

可是她都还没有上床!

她一到了夜里就目不视物,更何况今日没有月光。

谢柔嘉正要叫他先把灯点上,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握住她的手。

不等她挣脱,整个人被人腾空抱起。

来不及反应的少女下意识搂住他温热的脖颈,急道:“谁准你抱我!裴季泽,你竟敢犯上!”

“殿下会跌倒。”

身形矫健的男人上前两步后弯腰将她小心地搁在床上。

谢柔嘉松了一口气,想要瞪他,可也只瞧见一抹高大挺拔的轮廓站在面前。

窸窸窣窣,好似在脱衣裳。

她忙垂下视线,“不准脱衣裳!”

他顿了片刻,道:“穿了里衣。”言罢将手里的外衫搁到一旁。

床帐被放下,最后一丝光影也不见。

帐内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谢柔嘉的心跳得极快,脸颊亦滚烫。

好在帐内漆黑一片,对方瞧不见。

她平复了好一会儿,问:“驸马考虑的如何?”

身侧的男人没有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背过身去,“微臣不想在新婚次日就讨论和离这个问题。”

“三日。”谢柔嘉给了他一个确切的期限,“请驸马三朝回门后给本宫答复。”

身旁的人不答。

谢柔嘉也不再作声。

她本以为裴季泽躺在身侧会睡不着,谁知一会儿的功夫就被困意席卷。

直到身旁熟睡的女子传来绵长的呼吸声,他转过身来,伸出手抚摸着她微热的面颊,缓缓地阖上眼睫。

谢柔嘉醒来时,已经日上三杆。

裴季泽早已不在身侧,躺过的位置残留着淡淡的薄荷气息。

谢柔嘉在床上呆坐好一会儿才唤人进来。

待盥洗完,黛黛告诉她:裴夫人请她过去用晌午饭。

谢柔嘉正欲拒绝,黛黛指着门口:“驸马已经在院外等着公主。”

谢柔嘉想了想,还是去了。

到了以后才发现竟只有裴夫人一人在。

待二人坐定后,她关心了几句起居,颇有些心疼地问起裴季泽的腿。

裴季泽淡淡回应几句,待她尊敬有余而亲昵不足。

她倒也不以为意,与谢柔嘉说起三朝回门之事。

说着说着,眼圈微红,“待公主三朝回门过后,妾身就要与你阿翁他们回老家。”

谢柔嘉闻言没有接话。

一来是她没有安慰旁人的习惯,二来则是因为此事兹事体大,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敢轻易地向人承诺。

她正想着如何搪塞过去,一直默不作声的裴季泽突然插话,“父亲与阿旻他们呢?”

裴夫人忙道:“你阿耶带着阿念出去终南山访友,阿旻去找同窗吃酒,晌午不回来用饭。”

于是话题又转到他三人身上,再不提回老家之事。

饭后,一个侍女端着一碗汤药上前,搁到裴季泽面前。

谢柔嘉虽时常闻到他身上有药香,可还是头一回瞧见他吃药。

闻着味儿都觉得苦。

他却只是微微蹙着眉,将那碗药汤一饮而尽。

谢柔嘉见他漱口后盯着自己瞧,不知怎的就把自己吃过的茶递给他。

他接过来后竟抿了一口。

谢柔嘉眸光落在他嫣红的唇上,耳根子微微发热。

一旁的裴夫人将他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由地放下心来,笑,“前日三郎非要去迎亲,以至腿上旧伤发作,这几日恐怕要劳烦公主。”

竟然是他自己要求的?

谢柔嘉有些惊讶的望向裴季泽。

眉目似雪的郎君正低眉敛眸的吃茶,好似旁人说的不是他。

也对。

为叫全长安的人都知晓他这个驸马待她真心实意,想来亲自迎亲,也在他计划内。

他这时突然抬起眼睫。

谢柔嘉慌忙偏过脸看窗外。

夏日炎炎,蝉叫得格外欢快。

她正走神,突然听到裴夫人提到他的亲身母亲。

裴季泽七岁上生母因生幼弟时难产而亡,因为家中幼弟需要人照顾,所以家里商议过后将她这个妹妹给裴父做了续弦。

说着说着,裴夫人眼圈便红了,捉着她的手与裴季泽的手交叠在一起,“既然成了婚,就要好好的。你母亲泉下有知,定会为你们感到高兴。”

他温声道:“会的。”

谢柔嘉望着他眼神里闪过的一抹落寞,一时之间,竟忘记抽回手。

她不过是没有父亲疼爱,就伤心了这么多年。

当时只有七岁的裴季泽,失去母亲一定很难过吧。

两人又坐了约一盏茶的功夫方起身告辞。

路上,谢柔嘉觑了裴季泽好几眼。

他突然问:“殿下可是有事?”

谢柔嘉摇头,“无事。”

他将她送到远门口后,道:“微臣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殿下可先午睡。”

谢柔嘉应了声“好”,转身便走。

直到目送她入了屋子,他才离去。

晌午暑热较重,再加上屋外蝉鸣此起彼伏,被吵得心烦意乱的谢柔嘉实在睡不着,吩咐,“去外头买些冰来。”

屋里的侍女应了声,才出去,迎面撞上两个抬着一盆冰的女使。

谢柔嘉望着她二人手里抬的一盆子冰,愣了一下,“文鸢叫人买的?”

其中一名女使道:“是驸马叫人送来的。驸马说今年冬日府中没有储冰,公主先凑合几日。”

大户人家一般都有冬日里储冰,夏日里拿来消暑,裴家去年冬日里落难,府中自然没有储冰。

谢柔嘉道:“搁下吧。”

丝丝凉气慢慢地驱走屋子里的暑热,她迷蒙着眼睛望着房梁出神,不知怎的,房梁就成了裴季泽的模样。

渐渐地,她双眼阖上,陷入沉睡。

裴季泽顶着暑热回来时,外头守着的侍女正靠墙打瞌睡。

才一入屋,一股子夹杂着淡淡玫瑰香气的冷气扑面而来,驱走身上的暑热。

榻上冰肌玉骨的少女睡得正香。

裴季泽在榻上坐下,伸手替她拨开垂在眼睛上的一缕墨发。

少女雪白面颊微微透着粉色,浓密卷翘的眼睫垂在洁白的下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翳。

也不知梦见什么,嫣红饱满的唇微微嘟着,比起清醒时的明艳夺目,多了些乖巧又可爱。

他伸出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唇,喉结不住的滚动。

这时榻上的少女突然翻了个身,盖在腰际的薄薄衾被滑落到地上,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细腰。

裴季泽的眸光落在雪白腰窝处的那颗朱砂痣上,缓缓地伸出手去。

指尖即将快要触碰到那颗痣时,他猛地收回手。平了几息,将已经快要垂到地上的衾被捡起来盖在她身上,缓缓俯下身去,在她雪白的额头印下一吻。

正要离开,榻上少女细白的手臂忽然搭在他脖颈上,将他拉到自己胸前。

“小泽,”她在他耳边呢喃,“别怕,我来救你……”

裴季泽的心,蓦然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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