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之间,千翠万红的丛林尽染,淡色乌云一层又一层。没有轰轰烈烈的雷电乍响,也没有滂沱大雨,只是淅淅沥沥的雨,浸润着根深蒂固的情谊,使人愈发不能自拔。
穆云平虽然对于师父白玉道长的仙去也很悲伤,但是全不像武阳师太那般失魂落魄,无心人世。
看着背对着大伙儿的武阳师太,大伙儿都对她和白玉道长相爱而不能爱的往事感到唏嘘,原来在他们潇洒的另外一面还有如此不堪的往事。
约莫一个时辰便如此过去了,雨已经停了。司马丹徽白鹿蹄子上尽是黄色的泥巴,他道:“咱们得去追赶那些先突围的人了,看来这武林大会在北方决计是办不成的了,咱们要不商量商量,到江南去吧!那边蒙古人的控制力弱了不少,便宜行事。”
李剑臣和青松点点头,北方有一个河南王府在虎视眈眈,几乎每个地方都密布了河南王府的眼线,二人不约而同地向穆云平看去。
旋即摇摇头,要是穆云平真的是王保保的眼线,白玉道长怎么可能收他为徒?白玉的脾气他们还是了解的。
“不得已,只能大伙儿一起到江南去举事了。然后在江南召集人马,杀回中原,让咱们汉人的龙旗再一次飘扬起来。”
“对,杀败蒙古鞑子,恢复我汉人王图霸业,义不容辞。”众人激动地叫了起来。aosu.org 流星小说网
司马丹徽凝望着穆云平,这小子作为白玉道长亲自指定的泰山派掌门人,应该不差,最基本的尊重还是要有的,然后道:“白玉道长说日后要穆少侠光大泰山派,不知道少侠意欲如何?”
穆云平感伤地说道:“晚辈想再回龙盘山一趟,把家师的仙骸互送回泰山,然后再下江南和各位前辈叙叙。”
众人点点头,穆云平一片孝心着实难得,一般人面对如此情景,只怕早就跑路了。他还想起回去为师父收尸,白玉道长确实没有看错他。
“既然少侠有这份心,那我们也不拦你,只盼少侠等了那些蒙古铁甲退却了再上去,不然白玉道长交代下来事情又要付诸东流了。”青松劝解道。
穆云平点点头,大家便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武阳师太,司马丹徽问了一句:“武阳师太,你又有什么打算啊?”
武阳师太却没有回话,李剑臣走到她身边,却是脸色大变。众人觉得诧异,便也过去看一看什么事让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逍遥派掌门人如此动容。
众人看了一眼武阳师太,个个都吃了一惊。
武阳师太表情悲戚,眼中竟是流着血泪,想来是爱之太深而无法自拔所致。李剑臣叹道:“生不能在一起,却是纠葛如此,为之奈何啊?”
青松道长道:“公孙师妹,这位穆少侠欲要再上龙盘山去给白玉道长收骸骨,你去是不去?”
武阳师太却没有理会,李剑臣和青松互看一眼,便知道大事不好了。李剑臣将食指放在武阳师太的鼻子处探了一下鼻息,旋即长袖一挥,惋惜道:“哎呀!她已经仙游了。”
众人皆是大吃一惊,白玉道长刚刚死,武阳师太便随之而去。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数啊!
“唉!他们这辈子活得够苦的了,希望来生结为恩爱的夫妻,不要再受此等悲剧了。”司马丹徽挥了一下手中铁拂尘,惋惜地说道。
如今白玉道长仙逝,自己和他的那一架也打不成了,想想这人还真是可悲可叹,先前还在谈笑风生,却不想悲剧转眼即来。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司马丹徽哀叹道:“这武阳师太身为峨嵋派的掌门,如今咱们这里没有峨嵋派的人,如何安排她的归宿啊?”
穆云平义无反顾地说道:“各位,晚辈有些浅薄的看法,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司马丹徽饶有兴致地说:“哦?说来听听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穆云平的身上来。穆云平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晚辈认为,昔日武阳师太和家师既然相爱不得,那倒不如成人之美,将二人葬在一处,也了却了他们平生的遗憾,不知道各位前辈觉得怎么样?”
司马丹徽点点头,然后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可行的办法。”
“不行。”朱青崖说道。他身形高大,十分魁梧。“武阳师太虽然和白玉道长情真意切,但是终究没有成为夫妻,要是咱们擅自把她与白玉道长一并安葬,日后峨嵋派的人追究起来,只怕咱们也不好交代。”
穆云平叹息,朱青崖说的也是很有道理,毕竟白玉道长和武阳师太因为种种恩怨纠葛,都没有走到一起,现在将二人合葬一处,确实不合礼制,即使峨嵋派的人不追究,只怕会被其他别有用心之人戳脊梁骨的。
但是想到自己的师父和武阳师太相爱相恨了这么久,那种煎熬也够了吧?自己说什么都得成全了他们。
“既然朱帮主如此害怕峨嵋派追究责任,那此事的责任便由我穆云平一人承担。峨嵋派的人但凡找到各位,你们只管叫他们前来泰山找我就是。”
穆云平一副敢作敢当、大义凛然的样子让那些前辈个个脸红。一个后生小子的侠义精神却是他们望尘莫及的。
司马丹徽笑道:“穆少侠说的哪里话?此事峨嵋派追究起来,责任分我司马丹徽一半。”
穆云平欣慰地向司马丹徽抱拳答谢,司马丹徽挥一挥手,拒绝了穆云平的致谢,他道:“白玉道长虽然小了老夫一辈,但是老夫最为佩服的江湖人士,除了靖虚真人,就数他了。他虽然行为放荡不羁,但是悟道的天赋和习武的天赋自然不是老夫可以比拟的。真真是后生可畏啊!”
“我待家师多谢全真祖师盛赞。”穆云平道。
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少林寺方丈空了双手合十,然后说道:“既然丹徽祖师都承担了责任,虽然老衲是佛门中人,但是也不是什么无知无觉的仙佛,我也赞成穆少侠的提议。”
青松道长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却不知道他这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按照李剑臣的说法,武阳师太利用过他们来刺激过白玉道长。
虽然武阳师太不喜欢他们,但是他们却是真真实实的喜欢过武阳师太这个曾经的武林第一美人。即使不再纠缠于那份感情,只怕记恨之心仍然存在。
穆云平问:“青松道长还有什么顾虑吗?”
青松道长摇摇头,说:“没有……只是武阳师太生前也不愿意和白玉道长在一起,这死后愿不愿意,咱们也不知道啊!”
穆云平道:“道长此言差矣,武阳师太和家师生前既然是互相喜欢着对方的,那自然是愿意结为伴侣的。只不过是中途出现了这许多的纠葛,这才分道扬镳。如此说来,他们不在一起的原因就是恩怨二字。常言说道:仇深似海,死后为空。既然他们都已经去世,那说明也就此没有仇怨了,咱们把他们葬在一起,也算是日行一善吧!”
司马丹徽道:“是啊!咱们把他们葬在一起,他们愿不愿意便让他们在地底下自行商议了。”
司马丹徽诙谐的一句话把大伙儿逗得朗声一笑。青松和李剑臣都是忌惮地皮笑肉不笑,必定是不甘心武阳师太就此和白玉道长合葬一处。但是想着公孙武阳也没有喜欢过他们,如此搅扰,也没有什么用,青松道长道:“我便只好不赞成也不反对了。”
李剑臣冷哼一声:“我也是这个意思。”
大家一致决定之后,大伙儿纷纷转身离去,穆云平把武阳师太的尸身放在那青石崖的洞穴之中,然后前往龙盘山寻找师父白玉的尸体。
穆云平走在稀泥的路上,心中悲上心头,不能自已。师父和公孙武阳相爱相恨,实在不胜唏嘘,希望自己和谢令姜不会有着这样的遭遇吧!
走出去十里地,穆云平看见一个全身黄色泥浆的人在淅淅沥沥的泥路上爬着,他下半身已然被折断了,穆云平认真一看,却发现是自己的师父白玉。
“师父!”穆云平内心大受震撼,连忙跑过去,扶起爬过来的师父白玉道长。
白玉道长会心一笑,一身仙鹤飘飘的鹤氅被泥浆染得脏兮兮的,他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双脚被废而表现出痛苦。穆云平欣慰地问道:“师父,您……您杀出来了?”
白玉道长点点头,然后甚为得意地笑道:“斩甲五百人,重伤龙相,哈哈!他们……咳咳咳……肝胆俱裂,人眼看是追不上了,只好撤退了。”
穆云平不由得从内心深处佩服自己这位刚刚拜了一天的师父,他竖起了大拇指,然后道:“师父可比那孙过庭厉害多了。他自甘委身魔教,而师父您光明磊落,为了武林众人,独自一人对敌,侠义之风值得弟子一生学习的。”
白玉身体已然到了极限,他急促地说道:“武阳呢?她……她一定在等我,平儿,带我去见她,为师……时间不多了。”
穆云平不由得心中感动道:“原来师父双脚俱断,还要艰难地爬回来,是为了再见武阳前辈一面。”
穆云平背起白玉道长,然后道:“武阳师太在十里外的山洞等师父你,弟子背您过去。”
说着,眼泪已经夺眶而出,武阳前辈以为师父已经在八千铁甲之中丧生,从而伤心欲绝地去世了;而自己的师父为了临终再见一眼心上人,从几十里开外的龙盘山爬到了这里,全然没有把断腿之痛放在心上。
世间最为刻骨铭心的爱情,莫过于此了。
因为师父已经达到了自己的极限,强撑着一口气,就是为了再见武阳师太,所以穆云平快马加鞭地狂奔着,片刻便来到了藏着武阳师太尸体的山洞。
穆云平放下白玉道长,然后道:“师父,您在这里待着,我去请武阳师太。”
白玉道长点点头,他从旁边的水潭捧起清澈的雨水,清洗了一下自己脸上的泥垢。
穆云平摇摇头:“师父在最后一刻,都还在想着给自己心上人留下潇洒的印象。”
他从山洞之中背出来武阳师太的尸体,他已经想到师父看到武阳死后的情形了,必定如摧心肝,痛不可闻。他将武阳师太的尸体放在白玉道长的面前,然后悲痛地说道:“我们来到这里,青松道长为武阳师太解开了穴道,大伙儿都猜测师父在乱阵之中仙逝,武阳师太目看龙盘山,眼含血泪而逝。”
白玉道长只是怔怔地看着武阳师太的尸体,然后抱在怀中,脏兮兮的手擦掉她两行血泪,他苦笑一声:“不是说……不是说不能死在我前面吗?那也好,起码不会让你看着我死而伤心……伤神。”
听着师父白玉的柔情似水,穆云平早已经泪如雨下,心中感动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命运反复颠簸,却也没有拆得了师父和武阳师太。不知道老天爷为何如此残忍,让他们苦苦揪心拔肺这么多年。”
白玉道长往日风流潇洒的形象一扫而光,他深情地看着武阳师太的尸体,眼中有泪珠滚动,但是始终没有掉下来。“那年,你我相识于钱塘江上,你是那样的漂亮,我被你深深吸引着,不能自拔。为了让你注意到我,在万千人的注目下踏浪而行,博得满堂喝彩,这才和一身紫衫的你结识。”
“原来师父和武阳前辈是在浙江钱塘江认识的。那也得好久好久以前了吧?”穆云平认真仔细地听着他们的故事,不胜唏嘘。
白玉道长继续道:“你那时候真的好漂亮,我敢肯定,就是宫里的娘娘也没有你那般明媚动人。呵呵!我虽然也算是风流倜傥,但是和你相比还是要自惭形秽许多,所以才在剑道上下了许多的功夫。因为你说你喜欢堂堂正正,风流潇洒的英雄。我努力去做你心中的英雄,我去做了,真的做了……”
说道伤情处,白玉道长嗓子中已然呜咽起来,说着那些几十年都不敢面对的往事,却是戳碎了心,再一块一块地掏出来。
“我幻想过和你一起去塞外骑马打猎,去江南闲游,可是……终究是痴人说梦,求之不得。阿阳,若是我不是泰山派的首徒,你不是峨嵋派的大弟子,咱们……咱们早已经儿孙满堂了吧?”白玉说道“儿孙满堂”的时候心中十分温馨,仿佛他真的已经和公孙武阳结为连理,生下了一大堆儿子,儿子又生了一大堆孙子。
二人便是如现在的年纪,儿孙都在他们膝盖之畔嬉笑大闹,好不快乐。
“白玉,你打算用千金万玉来取我呢还是功名富贵来娶我?”公孙武阳俏皮又羞涩地问道。
“我以鲤鱼来作为聘礼,赠你江南一枝梅,夫妻一起离开纷争不断的江湖,从此不再回来。”白玉潇洒地笑道。
“古人说: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你已经想疯了吧?”公孙武阳柔情一笑,仿佛盛夏池塘中那只最为茂盛,最为漂亮的那只莲花,深深印在白玉道长的心头,一辈子都没有擦去。
白玉道长从幻想之中清醒过来,然后感伤地笑了起来,不过看着十分痛,是痛彻心扉,不能自拔的痛。
“是啊!我想娶你想的得早就疯了,我已经疯了。自从我们不能在一起的时候。”白玉低垂着哗啦啦的泪眼,自己承受着许多得不到,放不下的东西,失去了最爱的人。
要是时间重来,他宁可不去伸张什么狗屁侠义,只想和公孙武阳有一个结局,一个儿孙满堂的结局。
可惜,都迟了。
白玉道长轻轻地在武阳师太皱纹密布的额头上深深一吻,然后气若游丝地悲凉笑道:“娘子……咱们……回家了。”
自此,抱着武阳师太的尸体倒了下去。穆云平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水浆之中,鼻涕泪水一起哗啦啦的往下流。
“恭喜……师父师娘喜结良缘。”
穆云平连磕三个头,泪水和泥水参杂在一起,不知道何者为泪,何者为水。“求不得、放不下、怨憎会、爱别离。此等苦难,都让你们领会了,但是最后却在一起了,希望你们两位前辈,来生可以再遇到,然后只是普通夫妻,不再受这江湖恩怨的戏弄。”
穆云平再向他们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