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垣祠今日没出现在泠府,一纸诏令,将他传进了宫里。
宽阔的正殿没了群臣,显得格外冷清,连走路都会传出来回音,四壁烛火昏暗,李垣祠忍不住好奇地环视着四周。他作为六品武将,平日里是没有资格上朝的,上次进这金銮殿,还是三年前的武举授勋。
“末将李垣祠见过陛下。”李垣祠规规矩矩在大殿中央停住脚步,单膝跪下。
他此时距离皇帝有三十步的距离,遥远的皇座上,鸿审帝歪坐在书案前,一身明黄色龙袍显得过于肥大,沉重的冠冕压在头上,身旁没有宫人,只有贴身伺候的太监安公公安士召站在身后。李垣祠心中有一些疑虑,召见自己这样一个微末的小将,其实没必要在正殿。
“近些,到阶下来。”片刻后,鸿审帝开了口,“太远的地方,朕看不到。”
李垣祠听话地过去,仍是单膝跪下,他从未离皇帝如此近,近到只须向前迈出一步,就能攥住皇帝的脖子。来到这里的一路上,李垣祠猜测了无数种可能,预想了无数种危险,思索着逃脱的方法,然而如今他跪在皇帝面前,整个大殿里静悄悄的,他倾耳辨认了许久,烛火昏暗处没有其他的人息,这里的确只有三个活人。
“李垣祠?”
“末将在!”
“你连着多日上折子,要派兵到各地剿匪,为什么。”
“末将已在奏折中讲的很清楚了。”
“朕想听你亲口说说。”
李垣祠思索了片刻:“末将提议派兵向各处剿匪,原因有四。一,如今海内平定,军中将士安闲无事,消了锐气,久之若战事再起将不堪一击。二,各地匪徒时常侵扰百姓,末将在军中听下面的消息报上来,据说冀州的百姓忌惮匪徒,甚至不敢下地耕田,多有不堪盗匪侵扰,放弃田宅变为流民之事发生。三,百姓只能听任劫掠,豪门富户却大批雇佣习武之人看家自保,许多年轻人去当了护院,不再参军为将,如今大昼武将已有青黄不接之像。四,泠皓。”
“泠皓?”
“对,泠皓。泠皓上月从扬州回京,路上遭遇水匪,伤病了不少日子。他的武功在军中已是鲜有敌手,若换成别人,更难全身而退。如此可见一斑,这些匪盗已不是寻常的山野毛贼,他们实力不容小觑,若是放任不管,恐将在各方聚成势力,贻害无穷。”
“你说了这许多,可有私心?”
“……末将没有,末将所思所想,皆是大昼的家国社稷,和百姓,末将……”
“前几天,嘉峪关的关云把总回京述职,他与朕讲了两年前张掖的故事。”
“……那一战没什么可说的了。”
“你心有愧疚?”头顶上传来一阵笑声,不像是帝王应有的威仪宽容的笑声,反而像是个市井无赖,在街头看泼皮醉汉打架的哄笑。
李垣祠疑惑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了鸿审帝探寻的目光,他浑身一个激灵,慌忙躲开视线。
“当时你与泠皓回来长安,不约而同都将战功推给了端木陈张,朕也为他追封爵位。但关把总前日口中的情形,与你二人所讲,不大一样。”
“末将绝无欺君之意!张掖嘉峪关一战,所有计策战法都是端木的主意,我与泠皓阵前杀敌多少,都是仰仗于他的计谋,功劳本就是他的。”
“但端木参领战前的排布,是要你待在悬崖上,伺机以弓箭射杀奇莱,他没安排你到悬崖下头去。”
“末将……”
“因为没有你的掩护,端木才中箭而死。”
李垣祠咬咬牙:“末将以为,端木不该命泠皓上城墙守城门,张掖城牢不可破,就算破城,奇莱等人已是强弩之末,可城中仍有官民无数,若舍得死伤,足以自卫御敌。可场下乱军中无主将,我军伤亡过多,必然溃败,奇莱会趁此时机从张掖城四周突围。假使他逃回草原,数年后卷土重来,到时候大昼将失去的,就不止一个端木陈张了。”ぷ99.
“你明知此举可能会牺牲己方将领。”
“是。”李垣祠深深低着头,“末将未听从军令留在悬崖上,但如果张掖之战重来一次,末将还是会这么做。”
鸿审帝撑着脑袋,观察李垣祠的每个细微的神情,喃喃道:“大昼和突厥人打了十年,打空了府库,打光了将领,打完了王子皇孙,朕已记不得他斩首了多少大昼的年轻人,朕有多少亲人死在战场上。李垣祠,你没做错。”说罢,他摆了摆手,身旁的安公公走下玉阶,递给了李垣祠一本册子。
“朕准备封你为左司马,总督各地剿匪事宜,京城与各地官兵,除伊犁守军外,皆由你调配。”
“陛下?”李垣祠惊讶地起身,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我……末将只是个六品都尉!怎能堪此重任?”
“正如你所说,军中青黄不接,又无战事,若按照以往论战功升品阶,你们这些年轻将士,何时能熬出头去。”说着,鸿审帝撑着扶手站起身来,似是要离开。
“那泠皓他……”李垣祠顾不得礼数,急匆匆追问道,“泠皓的武功战法不比我差,张掖一战他两入敌营探查消息,单枪匹马在乱军中杀了几个来回,阵前斩首敌军三百余,若论功劳……”
“自有封赏。”
李垣祠这才露出笑容,跪下谢恩。
安公公将鸿审帝搀上轿子:“陛下,这步走得险了点。”
“不用点贵饵料,哪儿能钓上大鱼来。”鸿审帝突然叹了口气,“朕倒没想到,李垣祠的私心竟是在这儿。”
“做臣子的,怎么能怀有私心呢,那是要坏大事的。”
“小安,你散句话到下边文官里去,就说,嫄公主将满二十岁,仍未有合适的夫婿人选,朕准备今年武举结束后,派她到天庙削发为尼,服侍宗庙。”
“陛下?”
“照做就是。”
午后,秦宅门口。
意料之外的来访者已经走到了小径的交叉口处,正踟躇不前,思索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山林中寂静无声,连鸟鸣都很远,清晨的日光从墨绿色密林间投下影子,映照曲径通幽尽头的一块断墙上,一旁柴扉倒塌,也不像是有人住的痕迹。
云梓辰带了作画的纸笔,被泠皓差遣到秦宅去画荷花。他知道这人马上就是自己的对手,但今后也将是同僚,泠皓大约是有意安排自己与秦钺多接触。
但这路他走得极为艰难,泠皓给他指的山路到了中段,杂草就已经没了脚面,他只能仔细地去找铺路的青条石板,而石头上还长着湿滑的苔藓,每一步都要非常小心的挪动。即使如此,两只鞋的鞋尖和鞋帮也很快染上了墨绿的草色。
云梓辰在岔路口转了两圈,四周实在没了别的可走的地方,他决定去那柴门断墙后面碰碰运气。
“你找谁?”
低沉的声音突然从耳边响起,云梓辰吓得惊叫一声,险些滑倒在石板上。他身后不远处的树丛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穿青灰色道袍的中年人,那人有五十多岁,头上佩戴着褚色的木质子午簪,手中托着一支拂尘,身形异常高大。云梓辰已经算是很高挑的人,在道人面前仍需要仰视他。
云梓辰竟然没有听到一点脚步声,也未听见树丛的响动,道人仿佛是突然出现在了他身后一样。
若是放在以往,他肯定先是要骂几句奚落的话出来,可面前道人气势非常强,云梓辰仿佛被一只巨手压在了肩膀上,几乎有些腿软。更奇特的是,这个道人的眼睛有些奇异,云梓辰仔细看了才发现,那是双重瞳眼,放在以前,是帝王之相。
云梓辰甚至怀疑这道人根本就不是人,他听李垣祠说秦钺能看见鬼,那么宅邸附近有些鬼怪出现,大概也在情理之中。自己大白天的和鬼打了照面?云梓辰想着就觉得腿肚子开始转筋。
“无礼的后生。”道人见云梓辰不答话,就从树丛里走了出来。云梓辰这才发现,道人是有影子有脚的,他走路时穿过树丛,也会有声音。
原来是活人。
“我……我在找一片荷塘,想画幅画。”云梓辰连忙拍了拍自己的包袱,傻呵呵笑了一声,“这位道君,您知道这片山中有荷塘吗?方不方便给指条路,告诉我个方位。”
“有,但是远。”道人笑了笑,语调倒是很和善。
“那没关系,远些也无妨。”云梓辰挠了挠头,“或者你知道钺公子家在哪儿吗,我和他认识,让他带我去也成。”
道人听到“钺公子”三个字后,面上的笑容却骤然消失了,他嘴角耷拉下来:“称名不道姓,这是江湖上的叫法——你不像是江湖人。”
“一个名字而已,又有什么关系。”
“荷塘,随我来。”说罢,道人不耐烦地挥了下拂尘,转身往山下走。
云梓辰看了眼不远处的柴门,又望着道人的背影,道人从树荫里走到阳光下,云梓辰这才发现他的道袍本色其实是灰色的,乍一看之所以有些发青,竟然是因为上面长了一层青苔。如今是夏季,但就算是山中的水汽潮湿,建筑上也需要三五天才会生出苔藓来,更何况是人的衣服。
难道他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过?云梓辰心里想着,此人从头到脚,都说不出的怪异。
“快些。”道人在山路上催促了一声,如此湿滑难走的道路,他居然能够像走在长安城内大街上一样轻松。云梓辰只好硬着头皮跟上,手悄悄摸向了腰侧的苗刀。
道人走在前头,却仿佛知道云梓辰在警醒自己,冷笑了一声。
下山的山路有一条不易发现的分叉,向南拐过去,穿过一段残墙的缺口,忽而向下走了数十丈,云梓辰随道人踩着碎石滑下去,进入一片狭窄的山谷,又往东一拐,便闻到了淡淡的荷花香气。
接下来他被道人领着在山中走了许久,道人脚步飞快,云梓辰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几乎没时间留意经过了什么地方,只是暗暗惊讶,没想到长安城西这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矮山中竟有此乾坤。
眼前的山路更陡峭,又走了百步,山路突然变窄,两旁是刀砍斧劈般的竖直崖壁,中间只留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云梓辰向上望去,岩壁已经极高,抬头只见青天上“之”字形的裂口,而荷香更浓。他们又拐了一个弯,转身就是出口,眼前一亮,忽间豁然开朗。
此时在云梓辰眼前的是一片长条形的盆谷,四周环抱,有几条潺潺山溪汇入,日积月累则为深潭,水面不甚广大,但其下恐怕深有百仞。淡粉色的荷花壮观地泛滥了整个水面,花株极密,簇簇挤到了岸边,远望蔓延到峡谷的尽头。
“想不到山中竟有此奇景,秦钺是如何寻到的,可真是厉害啊。”云梓辰赞叹几声,准备向道人致谢,一回头,却发现那个道人已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仿佛他从未在云梓辰的面前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