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仗,文牒,车马,侍从,往来的使节,手中的筹码,张掖有条不紊地为泠皓准备着这场与雪勒的重要谈判。然而自始至终,端木策都未告诉泠皓,他这次谈判,胜算将有几何。
所有人都明白,和谈只是上策,一旦和谈失败,吐蕃不肯撤军,那么双方仍将会有一战。
十天后,派往吐蕃军中的使节带回了对方的答复,雪勒赞普下山亲征,此时正在城下军营之中,很愿意与突厥大阏氏见上一面。只说见一面,并不代表吐蕃有退兵的打算,但这对于张掖已经是好消息,双方很快商定了时日,然而在地点的选择上,却发生了极大的分歧。
汉军希望在张掖城外择一平坦的地方搭设暖帐作为见面之地,此处距离双方大营的路途相当,而且都能通行车马。但吐蕃却坚持把地方定在己方营地深处,一片山谷的腹地中,请君入瓮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汉军营房中,听完使节的回报,端木策叉腰骂了声,将地图在泠皓面前铺开,指着那处山谷:\"这山谷是个葫芦口,有进无出,万万去不得。到时候他们如果想捉你,只需要死守住谷口,我的兵根本进不去。\"
眼前的山谷令泠皓心头涌起一丝熟悉的感受,他垂头思索片刻,忽然意识到,当初他与李垣祠将端木陈张的尸首带回张掖,便是葬在了一片葫芦型的山谷当中,粗算下往来的距离,应当就是这片山谷。
“此谷我曾去过,其两侧虽无缺口,”泠皓咳嗽几声,继续说道,“但并不陡峭,我或许能从内翻出来。”前日张掖刮了场大风,令他的肺病更重了些,从早到晚,他的咳嗽就没停过。
端木策撇了他一眼:\"看你病的这样,能活着走出军营我都要谢天谢地了。\"
泠皓却显得胸有成竹:“端木将军放心,皓自有应对之法的。我的身体如何,我自己清楚。”
“你……”端木策微微眯起眼睛,对卫兵们挥了挥手,“都出去吧,再问问成衣店的衣服做好了没。”
卫兵们前脚刚出门,端木策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揪起了泠皓棉衣的领口,将他从座位上拎了起来:“把药拿出来,别藏着了!”
在汉军前线的军营之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说法,一位合格的将军,要在恶战前为他的士卒们准备一些虎狼之药。这种药药劲凶猛,能让人的力量和体力在短暂的时间里变得数倍如往日,但药劲过去之后,服药的人身体则会大损,可能今后一生都难以再次作战,甚至导致士兵大量死亡。
而且这些药大多用了名贵的药材,领兵之人的财力难以采买太多,因此在背水一战的危急关头,才会将虎狼药发给仅存的精锐,以求渺茫的战机。
泠皓喉咙中又痒了起来,虽然他仍戴了面纱,却还是急忙别过头去,不与端木策面对:“您如何知道的?”他小声问道。
“丢药的那夜刮着大风,转天你就病了,还能这么碰巧?”端木策将手伸到泠皓面前,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交出来。”
泠皓咬唇不语,执拗地看着地面。
“你想死,就出门找个山头跳下去,用不着特地跑来张掖找我的麻烦。”端木策厉声斥骂道。
若是往日,泠皓还有些怕端木策这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可他如今主意已定,竟能混不畏惧地与端木策四目相对,眼神中唯有坦然与决绝。茄子小说网首发 www..
两人对峙了许久,端木策腕子疼了,实在是拿泠皓没了办法,缓缓将泠皓放下,长叹一声,转身坐到桌子上,无奈地问他:“你想过没有,李垣祠要是知道你死了,他不得发疯?”
“疯过,便也好了。”泠皓笑着,眼眶却红了。
于李垣祠而言,泠皓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令班查李氏断绝血脉,让未来的草原失去主人。草原大会以来,已有数位部落的大汗将女儿送到了白城,但李垣祠没有一次踏入过她们的帐篷。走在营地之间,泠皓时常会感到那些幽恨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是他的存在,造就了那些女人的不幸。
于大昼而言,泠皓是朝堂的弃子,他大可孤身闯入皇城之中手刃皇帝与陆景明,为父亲之死报仇。但这样一来,大昼必将再度陷入党争的漩涡,本就风雨飘摇的社稷必将在霎那间倾覆。
国可弃他,但他不能叛国。
他自幼被教以忠义和刚直,立志成一番事业,然而却阴差阳错走到这样一番境遇。泠皓不甘心为求生而苟且,更不想看着这病躯一日日衰颓,病死在床榻上,他并不求死,却更不愿窝囊地活着。
助端木策打退吐蕃人,为大昼化解兵戈,帮突厥解除忧患,这是他最后能为这天下做的事情。
营房中沉默了片刻,端木策忽然说道:“泠大人也是为国而死,以前他们都说泠大人年轻时候做事离经叛道,他儿子却处处规矩,但今天来看,你们父子倒是殊途同归了。”
“请将军对皓讲讲家父的事吧。”泠皓恳请道。
端木策喝了碗水,开口说道:“我认识泠大人,是在江南大战那会儿,那时候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在军中任副官。按理说,军队到了,各地官吏就要立刻去下面征调粮草,可我们却没见到有人跟杭州的耕农们征粮。将军怕军中断粮,就让我到杭州城找泠大人催一催,可我到了你家,却听说泠大人出门好几天了,谁也找不着人。我那会儿年轻气盛,怕误了粮饷被将军骂,就干脆直接闯进后宅要人,正巧遇到个衣着不错的小孩儿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应当是泠大人的孩子,我一把将那小孩儿拎起来,胁持上了城楼。”
“我依稀记得,大战时曾有位陌生的青年将我带上城楼观战,那人竟是将军您么?”
“那大概不是我,”端木策哑然,“因为我带走的那个小孩,应该是个女娃娃。”
“我的妹妹皎皎自幼多病体弱,几乎不曾踏出屋门,又怎会在院中玩耍呢?将军定然是记错了。”
端木策上下看了看泠皓清秀的眉目,也并未多问,继续讲到:“我将那小孩在军中留了半日,泠家也没派人来接,泠大人却亲自将粮草送到了军营中。我才知道他并非没有征粮,他没跟老百姓要粮,而是去了那些富户家中,抄走了许多他们存积的粮食——知道你被带走了,泠大人倒是非常生气,当着将军的面把我一顿臭骂。”
“的确是家父的行事作风。”泠皓笑了笑。
“大战结束后,军队驻军在杭州休整。转过年来就遇上了瘟疫,当初泠大人抄过的富户们对抗官府,联手囤积草药,泠大人就到军中借兵,领着我们将那些人抓进了监牢,把草药找出来分发给城中百姓。”端木策说到这儿,忽然骂了声脏话,“真不是人啊,他们为了报复你家,竟然把病死人的衣物扔到你家后院里,后来我听说泠大人的夫人和一个孩子都因为这病死了。”
“瘟疫前后的事情,我记不大清了。”泠皓摇摇头,又一阵咳嗽。
门外响起了跑步的声音,是操练的士卒经过此处。
端木策从桌上跳下来,转身开了门:“无论如何,给李垣祠留封信吧。”他离开时,背对了泠皓说道。
门外残阳似火,张掖城枕着祁连山脚,又尽了一个秋日。
浓云裹着残阳,在天上挂着暗淡的日光。
眼见又是一场暮雨,云梓辰腋下夹着油纸包了的作画纸笔,追着天色跑向下一家酒楼,连绵的阴雨晒不干衣服,若是今日再赶上雨,他就真的没有换洗的衣服了。
此时他要去的这家酒楼位于成都最西面,再往西走上片刻就会看到山,云梓辰还未去过那片区域。
沿着纵横的街巷一路打听,云梓辰终于在雨滴落下以前找到了今日雇他作画的酒楼,那幢建筑有数层之高,门前的花灯富贵明亮,远远地就能看到。
天边雷声渐近,他紧跑了几步,刚踏上台阶,迎面便从门内冲出来一人,若非云梓辰及时躲开,两人便要撞上了。
“喂!怎么看路的!”云梓辰怒道。
但此人恍若未闻,双手抱了头,慌里慌张地往街口逃去。
云梓辰疑惑地看回酒楼内,又有人接二连三地从里面惊慌地跑出来,他逆着人群挤进楼内,只见眼前的大堂中全是被掀翻的桌椅,破碎的碗碟摔在满是油污的地毯上。云梓辰侧耳,他听到了夹杂在雷声中的,惨叫与砍杀声。
是战场的声音。
酒楼中为何会有兵戈之声,莫非是山林中的匪盗?云梓辰看到更多人从楼上跑下来,便将纸笔塞到腰带里,握紧了长刀准备冲上去看看。
然而还未等云梓辰来到楼梯口,就听三楼回廊传出一声女人的惨叫,众人闻声抬头,便看到一个矮壮的男人扛了一个舞姬装束的女人走了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舞姬抛向一楼大堂。
云梓辰吃了一惊,想也不想地冲过去将女人接下,却发现舞姬口鼻贲血,脖颈扭向一侧,早已气绝身亡。他惊愕万分,再抬头看那男人,只见此人的头盔摘了下来,面孔黑瘦,身穿包身的藤甲,这幅装束不似汉人士兵,却又跟云梓辰见过的突厥士兵不同。
“小爷我杀了你!”云梓辰一声怒喝,抬腿便跃上了通向二楼的楼梯,而后抓了栏杆攀爬几下,飞速翻进三楼的回廊里,落地后就势一滚,拔出长刀横在面前。
距离近些,云梓辰看清了士兵剑鞘上装饰的绿松石串子与脏兮兮的金银器,想到蜀州地处西南,那么这些人应当是吐蕃的士兵,而且既然佩戴金器,或许还是贵族。
见到他冲上楼,又有几个相似装束的士兵手持兵刃从屋里跑了出来,将云梓辰围在当中。云梓辰看到那屋子是一间雅室,早已被翻弄得一片狼藉,云梓辰隐约看到屋内有几名女子缩在角落,不知死活。
“跑到花楼来害女人的性命,你们连牲口都不是!”
那几个士兵并不能听懂江南官话,他们相互嘟囔几声,为首的一人提起手中长矛,便向云梓辰刺来,另外几人也挥出各自武器,在狭窄的回廊中布出一个步兵的阵法。
云梓辰正是怒发冲冠之时,自恃身怀武艺,提刀便向着为首的士兵砍去。
然而他不料此人见云梓辰进攻,立刻后撤一步,他身边的两人站在左右,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两个藤编盾牌互在身前,分别持刀砍向云梓辰的脖颈与胸口,而身后再一人从盾牌缝隙中伸出长矛,刺向云梓辰的双腿。
毕竟在军中历练多时,云梓辰见对方出招便意识到对手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而这种阵型却未曾在汉军中见过,更不知应对之法。
云梓辰后退一步躲过上身的攻击,矮身斜刀插向盾牌,那盾牌虽是藤条编成的,却很是坚硬,云梓辰一击之下只砍断了几根经纬,而敌人的弯刀已再次向他挥来。
敌人的防御密不透风,窄小的回廊中也难以跑跳,云梓辰且战且退,转眼被逼到了楼梯一角。此时花楼主的主客都已跑得差不多了,只有些胆子大的站在门外张望,云梓辰迎击中分神看了眼上下,发现这楼梯悬空,上下空间很大,若是他攀上通向四楼的楼梯,便可从上方冲下来,直接将为首的士兵斩首。
想到这儿,云梓辰猛地挥刀,以重力砍在敌人盾牌上,他力道不凡,令对方后退了一步。借着这一瞬的空挡,云梓辰飞身跃向身侧的栏杆,以此借力上跳,同时伸出左手,想抓住四楼回廊的栏杆。
就在此时,敌军中探出一只铁钩,不由分说地钩住了云梓辰的小腿。
云梓辰未料到对方竟有这样的武器,可身在空中躲避不得,勾子生生扎进了肉里,血流如注。云梓辰忍痛伸直左手,在敌人勾子的拉扯下,却只勉强扒到了四楼地板的边沿。
强烈的钝痛从指尖传来,当初为了给秦钺开颅,他的左手四指被从指尖竖着割开,这辈子都再难恢复如初。云梓辰疼得面孔煞白,汗珠从额头冒了出来,左手完全使不出力道。然而他右手握着长刀,又身在高空,楼下都是翻倒的桌椅,他若掉下去必定会摔成重伤。
而三楼的回廊中,吐蕃士兵手拿各自兵刃,同时向云梓辰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