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第 85 章

周影玫当初花了多日时间都没在长安找到泠皓的下落,这是因为泠皓在见到他的转天清晨,便已经离开了长安。

当夜泠皓见到有紧急的军报传入宫中,担心可能与出猎的李垣祠有关,便在周影玫离开后,紧跟着那传令骑兵的脚步去了官员在宫内值夜的营房,他俯在瓦片上听得真真,才得知西北战事又起,一众将士被吐蕃人围在了张掖。

那个几乎被他忘却的地方,重新浮现在了泠皓的头脑中,祁连山的风雪,鸳鸯湖的火炮,城门前的寒冰,天上的血月,被钉死在山崖上的端木陈张。

转眼过了七年,如前世,如昨日。

长安城南的山中密林里,两座无名的新冢紧紧倚靠在一起,泠皓在墓前怔怔站了许久,直到晨光射穿了林叶,露水凝结在他的眼睫,泠皓向墓碑重重磕了四个头,起身向西,走上他七年前曾行军过的路。

自从七年前与突厥的战事结束后,朝廷再没往西面派过军队,曾经耗费无数人力民夫修建的驰道许久没有派人修缮,路上坑坑洼洼,几乎被秋日的荒原吞没无迹。

风尘扑面,马蹄下石砾翻滚,林木稀疏,光秃秃的路上没有一根草茎,取而代之的是袒露在外的白骨时时出现在路旁。泠皓早已不会惧怕死人,却仍感到触目惊心,长安近郊显然在这一年中经历了惨烈的旱灾与饥荒,才使得草根都被人掘尽,深宫中周影玫或许对此还一无所知。

走到黄昏的时候,转过一片山坳便迎上了夕照,刺目的阳光突然令他眼前一片眩晕,他不得不撕下一条衣摆当作风巾遮在自己眼前。等到泠皓稍稍能看清些景物,便发现面前一片黄浑的沙尘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间残破的茶舍。

那茶舍没有将桌凳摆出来,只有一个床榻大小的竹棚子,尚不足一人高,顶子上满是污垢,里面堆放了许多杂乱的货品,上面全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不知有多久没有翻动过。

唯一在活动着的,是竹棚下一个燃烧的火炉,炉上煨着一把铜壶,泠皓听到壶中传来沸水翻滚的声音。

他走了一日都没发现水源,水囊早就见了底,因此这间茶舍出现在这儿虽然很是奇怪,但泠皓还是下了马,向茶舍试探着问道:“店家,茶水如何卖得?”

泠皓俯下身,才看到昏暗茶棚中的模样,火炉后竟真坐了个人,那是个蜷着身子的老者,身穿了破旧的棉袍,面容黢黑干瘪,也用风巾遮了头,泠皓看不到他的双眼。

老者并未作答,泠皓又唤了声,那老者才有了反应,一张口便是声鸱鸮一般的狞笑:“向西去?”老者问道。

此路前方百里都无岔道,泠皓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的剑柄:“我路过至此,何必问我去处。”

“好、好、好……”老者连说了几个好字,笑意更深,嘴角几乎张到了耳根,他点头道,“向西好,你若愿向西,今日这茶,我卖你。”

眼前的老者与茶舍着实怪异,像是在故意等着自己经过,泠皓向来不愿接触这些古怪的事情,觉得自己不应在这儿多做停留。但泠皓不知干旱的地方有多广大,若不在此处买些水喝,自己还要走多久才能遇到水源。

正是犹豫的时候,那老者已经从火炉边摸出了一只粗陶茶碗,拎起铜壶在茶碗中斟了一满碗壶中的汤水,那茶汤颜色深褐,不似茶水,反而泛着草药的冲鼻苦味。

泠皓被呛得皱起了眉,咳嗽着倒退两步:“老先生,您这茶煮得太苦了,我可喝不下。”

他这副警惕的模样让老者再次发出笑声,他笑得抖如筛糠,托着茶碗的手却纹丝未动,满得平沿的茶水没有一滴溢出来。

实在太古怪了,泠皓紧盯着老者,一边回想着自己是否认得这样一位怪人。

“向西这条路,不容易,你的身体能走多远?”老者仿佛早已看穿了泠皓所想,他将茶碗递到泠皓面前,那浓郁的药味让泠皓头晕目眩。

“这是药么?”泠皓双手不可自控地捧过茶碗。

老者从棚子里探出头来,风巾下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急不可待地等着泠皓将茶汤饮下。褐色的茶汤仿佛深不见底,倒映着泠皓泛白的嘴唇,他低着头,眼睁睁见自己举起双手,将碗沿送向自己嘴边。

就在此时,泠皓看到了老者那被风巾遮挡住的眼睛,倒映在水面上,那是双奇特的眼睛,眼球上竟然有两个瞳仁。

“不——”

泠皓如梦初醒,大喝一声,猛然将手中的茶水泼向老者。

一阵狂风忽至,大风卷着黄尘一下子笼罩了泠皓的周身,他被呛得只能弯腰连连咳嗽。待泠皓再次直起身来,眼前只剩下了一片空荡荡的平地,老者、茶棚、火炉、铜壶、茶碗,都已经消失不见,地面上却有一串被泼洒出去的水渍,在夕阳中映出深褐的颜色。

后面的路上,泠皓倒是没有再遇到怪事。

他凭着多年前的记忆,与断断续续的驰道一路找到了海西,入眼便是被摧毁的烽燧,城池与堡垒都已被吐蕃士兵占领。走到那里时天气已经冷了许多,泠皓于是回到附近的汉人流民的聚落,用马匹换了一身毛皮的衣服和鞋子。

泠皓脚程极快,即使没了坐骑,也在几日后就穿过了吐蕃士兵的军营,来到张掖城下。

张掖是久战之地,城中住民要么是军籍,要么也是将士的后代,早已习惯了战争中的生活。因此虽然吐蕃军队已在附近集结,但城中依旧秩序井然,并无太多混乱,只是巡视的卫兵多了一些。

一碗饭的时间,门口卫兵就已过了几番。

城外仍旧开张的熟食铺子里,红面庞的关云将军听泠皓讲完了近年的遭遇,找店家要了碗烧酒,闷声喝下,这才长叹了一口气:“想不到啊,才几年光景,长安就改天换日了。”

泠皓用袖子擦了擦嘴,从怀中摸出几枚铜板放在碗边:“昨年冬□□堂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亦是一知半解,只觉前尘往事皆分崩离析,幸得垣祠收留才能苟全性命,前不久我才得知家父和鱼叔早已被陷害致死,埋骨长安郊外,我也被朝廷通缉,成了大昼的罪人。”

“那你到我们这儿,是为了躲避追捕吗?”关云拍着胸脯说道,豪爽地笑道,“泠将军放心,末将信得过你,你要是觉得张掖可以落脚,就安心住这儿,军营有的是地方。不过你也看见了,现在咱们在跟吐蕃人打仗,一年半载的,城中日子怕是不好过。”899中文更新最快 手机端:https:/wap.8/

“不,我千里迢迢从塞北到此,就是来打仗的。”

泠皓话音未落,关云的笑容却僵在了脸上,他回头看了眼等在门外的卫兵,有些迟疑地压低声音,对泠皓说道:“您武艺高强,打仗厉害,末将知道的,但现在军里我做不得主,得回去问问端木将军。”

“端木……”泠皓片刻恍然,才反应过来关云所说的端木将军,应是端木策。

关云带泠皓穿过张掖城中的军营,那儿紧挨了一处寻常院落,泠皓进门便看到一个身形高瘦的银甲将军在背对着院门专心扫地。

端木叔侄两人相貌很像,身形也近似,尤其身穿着相似纹饰的银甲,泠皓仿佛见到了七年前的端木陈张,听到泠皓脚步时,定会放下扫帚,回过头眯着桃花眼对他打招呼。

“若末将当年能多斩杀一个突厥军中神射手,或许此时在院中洒扫的人,就将是他。”泠皓停在门前,轻轻地叹了一声。

端木策动作不停,泠皓见他将院中的落叶与尘土小心地扫到了院中一株柳树下,那里已经堆了许多肥根的枯叶,除此之外这个院中干干净净,并无什么杂物。

片刻后,端木策才将扫帚扔在一边,背对着泠皓开口说道:“老子南征北战了快二十年,身边死过的弟兄十对手脚都数不过来,要是我每个人都惦记着,这一天天的也不用干别的事情了。”

“他是你的亲侄!”泠皓提醒道。

泠皓一下子回忆起当初他与李垣祠将端木陈张的尸身带与端木策,端木策那勃然大怒的模样和冰冷的眼神。他不明白为何这个将军会对自己的血亲如此冷酷无情,侄子战死,他作为长辈连一点悲伤都没有,如今甚至还对自己冷嘲热讽。

关云见他们两人一见面便争执,立刻在一旁劝说道:“泠将军啊,端木将军直言直语惯了,他这么说也是为你好,咱们这儿每天都会死人,大家早看淡了。何况张掖一战早过去这么多年,你也该放下了。”

“——不,他命里该着死在那时,跟你没关系,泠皓。”端木策转身对泠皓说道,“我大概猜到了你为什么会来张掖,但我不能用你,你也不能住军营——军营重地,你赶紧将闲杂人带出去。”端木策扭头对关云下了命令,随后便转身回了屋。

泠皓未料到端木策对自己竟会是这样的态度,他自小就是天之骄子,相貌出众文武双全,除了父亲泠涅,还很少人对他如此凶恶无礼。

一怒之下,泠皓也拂袖而去,此事天色已晚,谢绝了关云帮忙安排住处的好意,泠皓在城中找了间客栈住下。

然而待他冷静之后,泠皓回想着白日里和端木策的对话,觉得端木策这番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撵人的态度,或许另有原因。想到自己千里迢迢来到张掖,断没有因为几句奚落就回去的道理,见外面天色已经黑透了,泠皓换了身轻便的衣物,从客栈的窗户中翻了出去。

张掖城池的范围不小,泠皓刚赶到军营附近便觉得胸中疼痛,意识到自己偏巧这时候犯了肺病。附近巡视的卫兵有好几队,泠皓躲在暗处的街角,只得咬着手指,以免自己的咳嗽声惊动他们。

等了片刻,待那几队卫兵都走远了些,泠皓正要迈步潜入军营,他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泠皓大惊,他向来耳聪目明,对人的脚步声和气息极为敏锐,而对方竟然能悄无声息靠近自己身边,其武艺将是怎样高深莫测。情形未及泠皓过多思考,他出手迅速,直接向后拍出一掌,另一手摸向放在腰际的匕首。

然而对方的动作更快,而且显然已经料到了泠皓会使用何种招式,那人用肩膀托住泠皓还未发力的手掌,随后伸手将泠皓的手按在了他的腰上,用力夺过匕首,背手藏在了自己身后。

泠皓仍欲还击,黑暗中,却听到对方低沉的声音:“是我。”

那是端木策的声音。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