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梓辰如逃命一般,离开了白城外秦钺所在的芦苇荡。
虽是一时冲动决定远行,但前路将向何处,云梓辰的心中却毫无目的。午后暖阳照在太守府门前狭窄的街巷中,两侧坍毁的民居被士兵们收拾出来,在空地中种了几畦菜蔬,刚洒了一遍水,看着起来青翠欲滴。
城中不远处的几间屋子上也飘出了炊烟,在微风中消散于郊野之外,他想到李垣祠应该就驻扎在不远处,这座可堪遮风挡雨的城池也就变为牧民过夜落脚的地方,或许渐渐地,还将有逃难的汉民重新于此地聚集,会有各地的人迁进来。
这座小城会再次回到秦钺记忆中,那安宁鲜活的样子。
随身行李放在主屋外间的桌上,当初云梓辰只顾得带着秦药赶路,什么都没有顾及,行李全都留在了山海关的军营中,如今可用的只有一小封银子。那是云家自小教给他的习惯,无论何时出门,都要备一点救命钱在身上,虽然在从前,他往往会先把救命那部分钱花光。
将路上需用的吃喝和药收拾整齐,云梓辰推门到了里间,那是秦药的屋子。
乳母不知去了何处,只留秦药一个婴儿趴在床上,不哭不闹不玩耍,一双和秦钺一模一样的幽黑眼睛,直勾勾盯着云梓辰看。
“喂,我可走啦,再见面时就不知要到何年月了——你,你可千万被长成你爹那种秉性,讨人厌得很。他小时候行走江湖,怕是不知道祸害了多少人。”云梓辰没敢抱他,只用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粉白的面颊。
“啵唧。”秦药忽然张开小嘴,吸住了云梓辰的拇指,两手抱了住,用吃奶的劲儿啧啧嘬着。
云梓辰看得笑出了声:“的确不一样,他吃饭的时候,可没你这么卖力。”
不知是不是错觉,云梓辰总觉得这个小孩早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心思,每次秦药望着自己的目光,都不似个寻常的婴儿,但他也不会讲话,当云梓辰与秦药四目相对时,他都感到后背凉飕飕的。
从秦药口中将手指抽出来,云梓辰起身正要推门,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啜泣,他惊讶地回头看去,秦药稚嫩的小脸上已经满是泪痕,无声地哭着,这还是云梓辰第一次见到秦药哭的模样。
他是在挽留自己吗?还是说他觉得我此去将会有危险?正是云梓辰犹豫的时候,太守府外忽然来了匹快马。
门前的卫兵拦住了他,一面对屋里喊道:“云将军,是李汗王的人,说有急事找将军!”
云梓辰立刻来到了院门前,眼前是个突厥士兵,他面带焦急的神色,用不大流利的汉话问道:“王……泠将军来过这里吗?”ぷ99.
“没有呀。”云梓辰摇了摇头,“你们那边发生了何事,怎么这么着急呢。”
突厥士兵一跺脚:“汗王刚回到营地,就听说王妃离开了,他急得让咱们到处找,可这么大的草原,我们挨个部落都问了,王妃都没去过……这已经三天了,要是再找不到人,汗王真要拿我们开刀了。”
云梓辰有些不解:“泠兄这么大个人怎么会平白无故走了,不过他武艺高强,就算出门,想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李兄何至于要责罚你们。”
那士兵脸色面露犹豫,凑到云梓辰耳边小声说:“汗王回来的时候伤了眼睛,现在脾气特别的差,醒来后已经打伤好几个兄弟了。”
明明在山海关分开的时候,李垣祠还好好的,难道在撤退途中又遭遇了什么吗?云梓辰想了想,对那士兵说道:“我与你们汗王王妃都相熟,随你去营地看看吧,不过你们近来不要再到白城打扰,秦将军……他也心情不好,想静静。”
士兵自是万分感谢。
马厩中停了数匹骏马,雪白的乌孙马在其中最是显眼和高大,见到云梓辰走近,它主动凑了过去。
“好好留下来陪你的主人吧,你可是太子留给秦钺的念想,我要是把你骑走了,像什么话。”云梓辰摸了摸乌孙马的鬃毛,牵走旁边另外的一匹马。
两骑骏马飞奔出城,白城笔直的大路另一头,秦钺站在城门洞的阴影里,背着手望向那缕黄尘。
“将军,您真让他走了?”追无影恭敬地对秦钺问道。
秦钺摇了摇头:“暂且让他去吧,如今局势不明,云梓辰此次独行,或许能破解师父的棋局——阿九。”言罢,一只纸鹤从秦钺宽大的袖中飞出,它在空中幻化,变成辛九的模样单膝跪在了秦钺面前。
“您此时的身体不宜唤我出来。”辛九冷冷地说道。
“你跟随他,若有危机,及时报与我知。”
“不想去。”
秦钺无奈地叹了口气:“求你。”
辛九这才抿着嘴站起身来,转身化为纸鹤飞走了。
云梓辰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了梢,李垣祠所在的营地距离白城很近,快马跑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
远远看过去,云梓辰就觉得这里气氛不对,原本开放的营地此时在周边围了栅栏,门前有卫兵看守,正中的王帐门帘掀着,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手中大都端着东西。
那士兵对看守通报了声,引云梓辰进去,在他耳边小声叮嘱道:“汗王现在脾气很不好,你可小心些。”
他在我面前就没有过好脾气的时候,云梓辰心里想着,王帐内就传来咣当一声巨响,像是有人用力将器物扔到了地上。
“谁在外面闲话?”王帐里,突然传出李垣祠用突厥语的大声斥骂。
“李兄,是我呀,你的人说你受了伤——”云梓辰弯腰进屋,见到李垣祠正背对着门口坐在房间中一块地毯上,他赤着上身,蜷曲的棕色头发披散在黝黑结实的背上。
李垣祠听到云梓辰的声音,却是冷笑一声:“做出此等事情,你竟还敢来?”
说罢,李垣祠缓缓地向着门口转过身来,云梓辰看着他的模样,猛然倒吸了一口冷气。
李垣祠看起来憔悴而又疲惫,头发蓬乱,陷下去的两腮上长着发青的胡茬,然而最吓人的,却是他的眼睛。李垣祠的眼睛上蒙着白色的布条,上面隐隐渗出了黑褐色的液体来,他眼眶很深,有液体流到了面颊上,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加浑浊和肮脏。
即使看不到对方眼睛,但云梓辰觉得李垣祠一定在恶狠狠地怒视着自己。
方才那士兵只说李垣祠眼睛受了伤,但云梓辰没料到他竟然伤得如此严重,看状况莫说有失明的可能,或许连眼球都保不住了。
“你?”李垣祠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冲着云梓辰的方向走了过去,屋中其他的卫兵和侍从纷纷后退,生怕自己成为汗王怒火的下一个倾泻对象。
云梓辰也忍不住倒退了一步,李垣祠虽是蒙着眼睛,但听力仍在,他攥着云梓辰的双肩,用力将他扯到了自己身边,恶狠狠地质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在火中掺入毒烟,若非我体格强健,此时我已经是山海关里的一具焦尸了!”
“毒烟?”云梓辰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们没有放什么毒烟,难道是大火烧了城中什么有毒之物吗?”
“不,定然是人有意为之,你若不知道,那就是秦钺干的!”
“不可能!秦钺知道我将要穿城离开的,怎么会将这么可怕的东西点燃在我可能会经过的路上?李兄你冷静些,好好想一想呀!”
云梓辰此言有些道理,李垣祠垂下头,回到地毯上背对门口坐下,他挥了挥手,一旁的侍从小心地上前为他更换眼睛上的绷带。
“当日你我被大火分开,我在返回的途中见到了失散的族人。细思起来确有些奇怪,他们在一条小巷子里,没有偏离大路太远,可你我经过时却都未看到他们。他们撞入了毒烟的最浓烈处,我在那里见到一些身穿汉民衣服的死人……”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云梓辰语气不悦,“我敢对天发誓,城里的人肯定全都撤走了……当初,我们刚到山海关的时候,那里荒蛮已久恶人横行,的确有些人不服秦钺的命令,但他们早都被诛杀了,我们怎么会把不听话的人留到如今,用毒烟弄死呢?”云梓辰生怕李垣祠与秦钺产生误会,急忙为李垣祠解释着。
“泠皓没去找过你吗?”李垣祠声音缓和了些。
云梓辰摇摇头,意识到李垣祠看不到,便说道:“我还想问你呢,莫名派人跑来找他,你是不是对泠兄不好啊,将他气走了?”
“那你,近日见过高修吗?”李垣祠忽然又问道。
自己其实才醒过来半日,云梓辰疑惑地想着,不解为何李垣祠会突然提及那个人,不过如果高修真的来过白城,方才追无影应该会告诉自己才对。
“这与高兄又有什么关系?”
李垣祠对他说道:“山海关之战的当夜,营地守卫在这附近发现一个落单的野狼,他自称是高修,泠皓便请他到王帐内休息。不知他俩聊了什么,泠皓当夜便离开了,而那不知真假的高修,也一并消失了。”
“他肯定是假冒的!泠兄走了,你受了伤,秦钺也……”云梓辰看着自己缠着绷带的左手,骨头中渗出的钝痛令他牙齿打颤。
“……此一番波折,实在巧合。”
身后忽然有人如此说道,云梓辰吃惊地扭头,就见秦钺慢慢走进来,他穿了件厚实的斗篷,进了王帐中便摘下风帽来。云梓辰有些手足无措,他往外面看了眼,有辆马车停在外面,这才松了口气。
秦钺走到李垣祠面前,解掉了他蒙眼的绷带,李垣祠睁开来眼睛,眼珠是完整的,眸子和眼白还能够分出来,然而眼白的颜色黄褐浑浊。秦钺又取来一旁的油灯,在李垣祠眼前晃动,李垣祠眯起眼睛,向后躲闪了一下。
“幸好还可辨光,你中毒较浅,以净水日日清洗眼睛,或许两三月后,能够模糊看清些东西。”秦钺仔细检查片刻,轻声对李垣祠说道。
“你竟也受伤了?”李垣祠立刻察觉到秦钺格外虚弱的气息。
秦钺看了眼云梓辰,云梓辰便简单对李垣祠讲了他们途中的遭遇,李垣祠听得攥紧了拳头:“好一番将计就计,咱们都遭人算计了!”
“此先我觉得,突厥起码能置身事外,可如今看,李垣祠亦在他们的棋局之中。云梓辰你将远行,可以沿途找找泠皓的下落——”秦钺拍了拍云梓辰的肩膀,似乎站得累了,自己走到李垣祠对面盘腿坐下,“有些事情,须由你我协同完成。”
泠皓没想到,自己这番打扮,也会被人认出来。
这是张掖城外的一处熟食店里,此时他上身裹着很长的风巾,还特意在头上多围了几圈,好让旁人看不到他的眼睛。他以风巾遮了盖眼睛,露出下半张脸来,正哆哆嗦嗦捧着一大碗羊汤在喝。
泠皓不大能吃得下腥膻的羊肉,但他每餐还是要喝一大碗羊肉汤,这才能感觉自己从苦寒的冰天雪地里活过来。
泠皓身上则穿的则是一件臃肿的灰褐色皮袍子,皮面儿是半旧的,上面磨破的地方有波斯横纹彩绣的补丁,但里面却是簇新的骆驼长绒,驼绒从袖口翻出来,袍子下摆垫在屁股下面。
熟食店中生意惨淡,燃不起火盆,一张张木头长条凳上几乎结着霜,有限几个客人聚在一起,一个走了,新来的就坐到走的人刚刚坐的地方,那片地方是热的。只有泠皓远远离开他们坐在一个角落里,他怕被人搭话,他会说突厥语,但吴侬软语的口音是永远改不了的。
皮袍子敞着怀,里面还有一件夹棉袍子,泠皓尽量穿的多些,厚实的衣服能够掩盖他的体型,令他看起来魁梧壮实一些。
另一方面,这里确实是冷极了。他脚上穿的是当地的一种特别暖和的靴子,外面是毛毡或者皮子,里面是是很厚的动物冬毛,做工很粗糙,虽然暖和,但骑马时却稍显不便。
今年的张掖,比七年前还要冷。
泠皓手中捧着汤碗,望着门口同样目瞪口呆的红面庞的将军。
“关云?”泠皓问道,“你来这儿买烤腰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