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第 82 章

等云梓辰再醒过来,已经是五日之后。

他被安置在一间简单干净的小屋里,身下是火炕,床褥柔软厚实,散发着皂角的清香味儿,紧闭的窗外安安静静。一身的大小伤口都被细致包扎过,连左手的四根手指也好好裹着绷带,云梓辰试着动了动指头,竟然已经不太疼了,不知帮他治伤的人是不是用了什么特别的药草。

仰躺在炕上,云梓辰一点点回忆着山海关一战后所经历的事情,那四天四夜,是天翻地覆,是出生入死。活了二十二岁,云梓辰还从未像此次这般直面死亡的威胁,幸好他最终只是受了一些轻伤,算是有惊无险。

被群狼围攻时是他最绝望的一瞬间,然而他的绝望并不是因为自己将被分食暴尸荒野,而是因为他怕自己救不活秦钺,不能将他及时送到安全之处。虽说当时迎战王超,秦钺亦是舍命护着自己,但云梓辰觉得,他们两人对彼此安危的关照,其初衷是不大一样的。

但究竟有何差别,云梓辰想不出来。

过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有卫兵端着托盘推门而入,看来是给他换药的。

这卫兵竟然是追无影。

他推门就看到了云梓辰正瞪圆眼睛看着房顶,于是端着托盘在他旁边站定,早他一步解释道:“是韩将军派我来这边的,前线的事务他已经做了安排,轻骁和山海关的百姓都在安全的地方,粮草也够,叫你和将军不必担心,好好安心养伤。”

“秦钺呢!”云梓辰呼一下坐起身来,哑着嗓子嚷道,“救活了吗?在哪屋呢?他脑壳缝回去了吗?不会落下病根吧!”

追无影翻了个白眼,拉过云梓辰的左手,一边给他拆绷带上药,一边回答道:“将军醒的比你早,现在已经能下床活动了——真是,没见过你这么能睡的人,饿不饿?伙房预备了鲫鱼汤就等你醒呢,你要喝我就端过来。”

“噢……”云梓辰点点头,摸了摸瘪成纸片一样的肚子,“有劳了,多盛些汤。”

追无影便又用托盘端进来汤盆,放在床脚的炕桌上。

云梓辰喝着汤,一面不忘警惕地盯着他,追无影被盯得不自在,忍不住问道:“看我作甚?”

“你在这儿,我害怕。”云梓辰耿直地回答道。

他仍记得追无影是个手有人命的采花贼,当年在武举上,追无影顶替一名世家子弟前来比武,两人交手时追无影还曾掐过云梓辰的要害,至今回想起来,云梓辰都觉得□□疼痛。

“哼,”追无影没好气地上下打量他,“我是当过采花贼不假,但你这样的,我才瞧不上,嘿,还是将军的相貌合我心意。”

“我可警告你啊,不准打他主意!”云梓辰用包成个球的左手指着追无影骂道。

追无影料准了云梓辰不会跟他动手,笑嘻嘻地说:“我就是个好色之徒,见到好模样的人自然是得肖想一番,横竖又不做真的,你管得着么。”

云梓辰瞪着他:“那个叫、叫陆仁的考生呢,不就是因为受了你的折辱才死的吗,我想不通秦钺为何救你让你入轻骁,你就该给活了扒皮!”

“这事儿其实比你想象的复杂多了。”追无影口中啧了一声,露出不甘心的神色,搬来个小凳在炕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似是要认真跟云梓辰说道说道。

“我的确玩儿了那小郎君,他也的确是跳崖了,一开始我以为就是这样,所以乖乖在兰翎卫的大牢里认罪等死,但后来将军救下我,跟我讲了前因后果,我才知道自己是被皇帝当了枪使……”

“我管你是给人当枪还是当大刀,你自己不对人家动龌龊心思,又怎会被有心之人利用?”云梓辰咣当将见底的汤盆撂在炕桌上,“秦钺既然已将你收入轻骁,你就留着性命好好当个兵,别再对任何人有什么非分之想,不然,我自己就能做主骟了你!”

追无影见云梓辰这样讨厌自己,也不再多说什么,摇摇头起身收拾东西。

他推门时,忽然又转身对云梓辰笑了笑:“我们江湖人心里没有朝廷的狗屁律法,可最是讲义气。将军对我有再造的恩德,我后半辈子就为他赴汤蹈火,不会去馋他别的什么——倒是你,我听他们说,你为了给将军开颅放血,可是手都不要了,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他做这些,到底为了什么?”

追无影的话如一声炸雷在云梓辰脑中炸响,他呆坐在炕头,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几日过去了,泠皓的突然造访没有给皇城中带来任何风吹草动,仿佛他从未来到过长安,那夜手举匕首站在周影玫眼前的人,不过是他心中所念的幻象。

除了离雪燃,周影玫并未对其他人提过此事,虽然后来他另找借口在宫内以及城南的坟墓附近加强了守备,但许多天过去了,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什么人都没有发现。

反而是一场始料未及的战事,让朝廷上下震荡不已。周影玫也是在转□□会时才知道,昨夜军报并非来自他熟知的山海关,而是来自遥远的西南。

高原上的猛兽,下山了。

吐蕃虎视中原久矣,朝堂中不知从何时开始,就流传起了突厥与吐蕃结盟,以图瓜分大昼的传言。不过长久以来,这传言并无根据,也未见吐蕃真的有所异动。因此在周影玫继位的这几个月,朝堂并未过多地关照西南事宜,还将驻守张掖等地的一半军队召回长安,调往幽州以制衡秦钺。

今春以来物候怪异,大昼国力大减,吐蕃望风知信,在半月前以奇袭攻占了海西的大片城池,兵锋直指张掖和武威。驻守海西的汉兵全军覆没,最终传令兵冒死,只能带出来半枚带血的虎符。

如此一举,不仅这两座城池遭遇了围困,还直接将西域地界与中原本土分割开来。这也就意味着,原本由端木策将军所率领的、驻扎在伊犁的百万守军,彻底与长安断了联系,如今的大昼无力派兵远征支援,他们成为大昼困居于西域的一座孤岛。

转日朝会。

“……昭昭大昼,竟无一人想得出退敌之策,竟无一将敢请命杀敌,只坐视蛮夷犯我疆土?”陆景明勃然大怒,将那半枚虎符掷在玉阶下,墨玉的虎符摔成了两截,周影玫隔着冕旒,头一回看到这东西长得什么样。

阶下官员们噤若寒蝉,无一敢应声。

“吐蕃军队突然发难,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海西与吐蕃毕竟风物迥异,敌军定难以长久维持。且端木策将军素来忠勇善战,有他镇守西域,陆大人不必忧心,不出半月,端木将军的援军大约就到了。”龙椅旁边垂下的浅色帷帐后传来一声娇柔的笑声,是嫄公主周影弦的声音,“弦儿私以为,如今要紧的仍是东北,听说前日他们山海关一战,我军表现可是不佳呀。”

嫄公主此话一出,陆景明面色微变,他看了眼那帷帐后的身影,他挥了挥袖子,群臣如获大赦,纷纷长揖躬身,送陆景明出了大殿。

龙椅上,身为皇帝的周影玫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站在身旁的离雪燃在周影玫耳边小声问道:“陛下,走吧,早上起床还没吃早膳呢。”

“等一等,”嫄公主忽然悄声对两人说,“他等下还会回来的。”

台阶下,章子烨也转过身来,带着油滑的笑容,对周影玫点了点头。

众臣纷纷散去,不多时,大殿中只剩了他们几个,陆景明与他几名亲信果然回来了,他斥令宫人们回避,关闭了大殿的门。

“他是何人,为何不退出去?”陆景明身边的亲信指着离雪燃问道。

周影玫皱眉说到:“近日宫中有刺客出没的传闻,离指挥使会武艺,又懂得医术,朕就命他贴身保护。怎么,这点小事朕都不能做主了吗?”

“刺客?”陆景明将信将疑。

章子烨很是配合地对陆景明行了一礼:“大人,确有此事,是秦钺那厮派来的女刺客,章某如今也正与兰翎卫在长安寻找此人。”

周影玫不得不佩服起此人说谎不眨眼的本事。

有亲信哼了声:“一介女流都抓不住,你这兰翎卫什么废物!”

“玫儿年纪尚小,有个人陪他,心里才踏实呀。”嫄公主婷婷袅袅从帷帐后走出来,站在玉阶上,居高临下地对陆景明问道,“陆景明大人退朝又回来,是落下了东西,还是有何事情忘记禀明陛下了吗?”

陆景明并不看周影玫,而是对嫄公主拱了拱手,语气矜贵威严:“老夫便开门见山说了。如今东北战事焦灼,不知公主有何高见?”www.)

嫄公主以袖掩唇:“何来焦灼一说呀?莫不是士兵驱赶疫民攻城,为人稍作进攻便一溃千里,如今连个军报都传不回。若非秦钺为王超重伤,他们如今可指不定打到哪儿了呢?”

“他受伤了?”离雪燃闻之急忙问道,“公主,山海关发生了什么,既然我军溃败,师……秦钺又怎么会被打伤呢?”

“此处有你插话的分吗?”一亲信斥道。

“朕也未容许你在这儿置喙吧!”周影玫厉声反击,他抬头看了眼离雪燃面上担忧的表情,对嫄公主问道,“姐姐,东北究竟发生了何事,仔细说说吧,朕也想知道。”

嫄公主不紧不慢地说:“此战已历时数月,若要从头讲起,实是累人得很呀。”

离雪燃急忙跑去将嫄公主在帷幔后坐着的软凳搬过来,放到龙椅旁边,嫄公主笑笑,坐下了:“既然陛下发话了,弦儿自然得知无不言咯。”

阶下,陆景明不情不愿地跪地,对皇帝行了大礼:“请陛下、请公主殿下示下。”

除了秦钺亲自择选的五千轻骁以外,嫄公主的耳目遍及军中每一处角落,皆是曾经老兴王的旧部,甚至连后来山海关募集的民兵中都被她安插进了探子。凭借着这些人从交战双方带出来的消息,嫄公主远在千里之外,才能知悉前线的大小军情。

“……王将军通过护城河下密道泅入城中,但此后参与此事的皆为轻骁,因此我只知王超假死逃生后重伤了秦钺,却不知他为何要做出此事。”

“或许王超将军是在将计就计,假意配合秦钺的计划,而后择机擒王,重伤了秦贼。”周影玫皱眉,“王超将军如今生死如何,姐姐你知道吗?”

嫄公主叹了声气:“死了,探子后来在城北山路上发现了他被烧焦的尸骸,像是被多人用□□刺死而后焚尸,状况惨烈古怪,而且附近山林中似经历了一场恶战,连林中树木都有许多被折断了。”

离雪燃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攥紧了拳头:“他们俩的武艺差了一天一地,肯定是王超偷袭了他,不然不会得手的!”

方才一直不作声的章子烨忽然发出“欸”的一声疑惑。面对众人的目光,他带着诡异莫测的笑容,用慵懒的语调说道:“大家都明白,王超虽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却也不傻,家眷尚在长安,他肯定会想着安全回来。何况章某记得,他领兵出征时就不大情愿,章某觉得,将在外,他不大做得出舍生取义的事情来。”

“章指挥的意思是,有人以家人胁迫他?”周影玫目光扫视殿内几人,那几名陆景明的亲信都是朝中老谋深算的重臣,拿捏一户将军的家眷,还是能做到的。

章子烨闭目摇头:“胁迫也好,其他的手段也罢,王超此举无疑帮了朝廷的大忙。章某疑惑的是,如今关了门说话,大家都是贴己的人,谁促使王超做出此事,为何不出来领功呢?”

“还有脸领功?”周影玫怒不可遏,重拍面前的龙书案,“这是功吗?重伤秦钺不假,但也折损了我朝一员猛将,看看军中如今还有何人能与他们抗衡,谁还有带兵打仗的经验,朕倒要好好查查,那一仗究竟是怎么回事。”

章子烨揣着手,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阶下众人神色各异,陆景明打量着几人的表情,对嫄公主问道:“当时战况暂且不论,如今王超身死,大昼能征善战的将领又多在西域难以驰援,公主,老夫想请教您,下一步,我们要如何行事?”

嫄公主却勾起嘴角,露出一抹矜持的笑容:“陆大人无须担心,与秦钺一战,弦儿早有筹谋,只是空有计划,却无兵无将,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敢问公主,需多少兵马?又准备让何人领兵?”

“秦钺的队伍已进入燕山,燕山山势复杂,不利于轻骁骑兵施展拳脚,而步兵又非朝夕可以练成,难以与大昼精兵抗衡,他若南进,定然要选取他法。”

“在北方交战,除了骑兵步兵,难道……”陆景明已明白了嫄公主的意图,“那看来,公主早已准备妥当了。”说罢,他弯腰捡起脚下摔断的虎符,走向周影玫的龙书案前,将那虎符拼了起来,推向嫄公主。

嫄公主将断了的虎符笼入袖中,娇笑了一声:“还请陆大人,再通融弦儿些,便宜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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