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查部落疾行一夜,终于在凌晨时赶到了一片宽阔的河滩。
在贺兰山东侧有黄河的一段上游,由南向北流去,是黄河还算清澈的河段。现在北边下游的部分河段已经因雪后骤冷而封冻,稍南一些的下游水面尚未完全封河,只是河边浅水处有结冰,河面上不时有大块的冰凌飘向下游。
“到这里就差不多了。”泠皓在河岸边上翻身下马。
李垣祠看了一眼四周地势,也点点头,对着后面浩浩荡荡的队伍打了个呼哨。
河边逐渐喧哗起来,族人们围拢过来,按照李垣祠在路上的吩咐,开始从河中打水,烧开后刷洗做饭的食具。李垣祠则带着几个卫兵开始查看每家每户的牛羊与鹰犬,尤其是参与过捕猎的猎鹰和茶隼,一旦有生病的就立刻杀掉,杀死的家畜被收集到下游远离河水的地方埋了起来。如果最近有打猎大雁和其他禽鸟的家户,也要细致检查。
这样一直忙到了午后,河边开阔的河漫滩上铺着大块的毛毡,毛毡上面是挨家挨户晾晒的食具和衣被,孩子们光着屁股裹着刚刚在太阳下暴晒过的毯子,瑟瑟发着抖,女人们开始收拾自家晾出来的东西。
清澈的河水洗刷着河岸,冲下许多褐色的毛发,是泠皓特地嘱咐牧民们重新梳整头发,摘出身上的虱子好跳蚤。草原牧民们有的人一辈子都洗不了一次澡,身上五毒俱全,泠皓看着那些梳在地上乱蹦的虫子头皮发麻,躲进了大阏氏的车帐里。
待到泠皓再出来,却见到李垣祠正带着男人们将各家最厚的大块毛毡拖到河中浸水,而后在岸边展开铺平,那些毛毡在寒风中迅速冻结,坚硬如石板。
“我们不能在此处停留太久,落日前就要离开这片河滩。”李垣祠对泠皓解释道。
“大家一整夜都未休息,为何此时还要赶路?这可不是行军,你族中还有这么多老人和小孩呢。”
“你看看这河水,下游已经上冻,但是上游的水还在带着冰凌源源不断流过来,会堵在此处越堆越高,这里没有河堤,会直接漫到岸上。”
“你说的是凌汛?”
“有些相似。这片河滩虽然宽阔,但后面就是高山峭壁,若河水涨上来,我们来不及渡河,就只能原路返回,说不定会和契丹的队伍撞到。”
泠皓满脸倦意,此时只想倒头在李垣祠的狼皮褥上睡个好觉。但他明白,正如李垣祠听从自己建议远离契丹营地,即使瘟疫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发生在班查的部落里,李垣祠也要加上一分之一万的谨慎。
他身系了整个班查和突厥人们,不容他心怀半分侥幸的心思。
李垣祠带领队伍重新北折,沿着黄河封冻的河岸,寻找到一片略结实的冰面。虽然上冻,但沉重的车马直接过河仍有危险,李垣祠下令将方才浸了水冻结实的厚毡一张张移到了冰面上。
各家小心翼翼赶上牛羊和马车,排成了一列通过。有的牛羊没有听话,跑到了冰面上,羊比较轻,人还可以大着胆子将它们赶回来。而沉重的牛一走上冰面,就立刻踩破了冰面掉下去,再没有人敢跑出毛毡的范围。
大阏氏的车帐按例要走在最前面,而泠皓则跟着李垣祠在最后牵着马压阵。
李垣祠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在皮子上的地图,在手掌上摊开,对泠皓说道:“这一番折腾下来,我们已经大大偏离了原本南迁的线路,原本班查的越冬草场在更东的位置,我们如今要多绕一圈才能到达那里。”
泠皓笑了笑:“无妨,反正这些地方我都没来过,陪你多走一走,就当是领略草原上冬日的风光。”
两人已经走到了河面中央,山谷中一阵急风吹来,将李垣祠手上的地图吹到天上,飘向远处的冰面。
“糟了!”李垣祠脸上露出惊慌的神情,这张地图显然很是珍贵。
泠皓见此,抬手拍了一下李垣祠的肩膀,在他身上借力,翩然跃上头顶的高空,而后于空中一个转身,顺风势追向那张地图。他仿佛身轻无物,火红色的狐狸披风在一片灰白的冰面上展开,如朱雀煽动赤色的羽翼,在这片河谷之中自在翱翔。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个人,李垣祠看得错不开眼珠,许多牧民也停下脚步,以注视神明一般,看着泠皓从薄薄的冰层上踏冰而来,他走过之处,冰面霜尘不起,只似一缕清风拂过。
“有我在呢,你慌什么?”泠皓回到毛毡上,笑着将地图交换给李垣祠。
李垣祠却直愣愣看着泠皓,泠皓一张面孔被冻得发白,鼻尖耳朵却泛着红,这样看着实有些可爱。他一时间难以自持,突然一步走上前,将泠皓抱住举了起来。
“好像也不轻……”
怀里的人沉甸甸的,是个成年男人应有的分量,泠皓肩窄腰细,看着纤细,实则身体很结实,比寻常的武人还要更沉一些。
“你发什么疯!”泠皓捶打着李垣祠的肩膀,小声骂道,他们还在冰面上,当着那么多班查牧民的面,泠皓总不好在这儿把李垣祠教训一顿。
李垣祠这才将泠皓放下:“怕你被风吹跑,再也回不来。”
这句话讲得暧昧至极,泠皓一时间猜不出李垣祠话中究竟何意,他说不出话来,低头牵着马走到了前面。李垣祠看着泠皓的背影,他摘下了兜帽,双耳却发着红,乌黑的碎发映衬着一片雪白的后颈。
很快所有人都过了河,李垣祠再亲自带着男人们将这些厚毡一片片地依次拉回对岸,铺在向光处以篝火烘烤。茄子小说网首发 www..
这对岸是一片高地,距离下方河面有数丈的距离,不会再有被淹没的危险。
此时已近黄昏,于是便在此处扎营,经过一天一夜的行路和担忧,现在终于没有顾虑,众人一夜间都休息得很好。
待到了第二日,牧民们撩开帐门,才惊恐地看到,原本在下方数丈的河水已经上涨了许多,放眼望去,对岸全是灰白色的河水与大块大块的冰凌,而昨天部落停下来修整的河漫滩早已被淹没。
泠皓站在河边上深吸一口清早的寒气,感觉喉咙和脸颊都有些疼痛,他目光肃然带了些敬佩地看向李垣祠。但是李垣祠看起来却没有那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表情,也没有因为料事如神而沾沾自喜,他看起来没精打采的。
昨晚,整个部落只有他一个人一夜未眠,他坐在岸边,在月下吹了一夜冷风,看着脚下河面一点点地涨上来。
两个月后,长安。
“让我进去!”
“将军!您不能这样!”
“陛下他到底怎么了!不是说病了吗?他如果病得人事不省了是怎么发出这诏令的!我一定要见他一面!”
“陛下下令不见任何!云将军您请回去吧!”
“陛下!”云梓辰后退两步,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在通往皇帝寝殿的长长甬道外放声大喊,“我不信那个命令是你下的!你出来啊!你看看你女婿和外孙,看看他们现在的样子有多可怜!”
这是入冬后的长安,甬道边今日还未有人清扫,堆积了许多落叶与灰尘,在铅灰色的苍天下无比寂静,连飞鸟都没有。
云梓辰怀里熟睡着的婴儿突然醒了,那个出生还不到十天的男婴,他没有被刚才的喧闹吵醒,但是却在此时的寂静中惊醒,不顾场合地放声大哭,哭声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觉得发自骨髓里的寒冷。
“回去吧。”秦钺在他的背后轻声说道,“此处之声传不入寝宫。”
“我不回去!”云梓辰一边哄怀里那个吵闹的孩子,一边跑下台阶,“我要和你一起跪着!”
“胡闹。”秦钺似乎是叹了口气。
“我就不回去!你来打我啊!”说着云梓辰作势真要在秦钺身边跪下来。
云梓辰这幅吵吵嚷嚷的样子着实烦人,秦钺有些生气地眯起了眼睛,仿佛真要跟云梓辰动手。云梓辰就站在边上等他,他知道秦钺不会真的打他,因为一旦秦钺要对自己动手,就不得不从地上站起来,而他是决心长跪不起的。
“秦钺,你就听我一句话吧,你这样也没用,我在外面骂皇上,都没人过来抓我,你蔫不做声跪着,他又怎么能知道啊。”
“你给我滚。”秦钺说着抖了一下袖子,指间亮出寒光来。
看到秦钺掏出了暗器,云梓辰赶紧后退一步,意识到秦钺是真的没了耐心:“好好好!我走,成不?你冷不冷?我把衣服脱给你?”
“不冷……”
云梓辰抱着还在哭的婴儿,刚走了两步,秦钺忽然又喊住他。
回头望去,甬道台阶外的墙壁红漆剥落,琉璃瓦上落满灰尘,秦钺身穿素白的重孝,披下的头发是染墨一样的颜色,他直挺挺跪在坚硬的地面上,发梢垂到了腰后。
“明日是否会来?”秦钺小声问道。
“我哪天不来啊……怎么,终于想通要让我陪你了?”
“明天来时,为我带一支发簪……”
云梓辰恍然想到,原来明天就是秦钺二十岁的生辰了。
东宫与皇帝的寝殿近在咫尺,云梓辰因为有腰牌而通行无阻。
婴儿一直在哭,云梓辰没哄过小孩儿,只能一溜烟的跑回东宫去,把他交给奶妈。当然,现在说紫天宫是东宫也不合适,因为那里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秦钺的推演,的确如天算一般分毫不差。
周影焕于临盆当日香消玉殒,她身体娇小,在生产后流血不止,宫中太医束手无策。而离雪燃赶到时,他的医术也已无力回天。秦钺不忍看周影焕经受如此的痛苦,亲手将锋利的刀刃钉进了她的胸口。
鸿审帝在病榻上知道了此事,下令要赐死秦钺与那个新生的无辜孩子。
求情的折子雪片一样飞进了宫门,又如雪片落到水里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鸿审帝在宫里谁也不见,秦钺就一直在宫门外长跪不起。
云梓辰想抱着那个孩子让他见上皇帝一面,也许看见亲外孙鸿审帝就会心软了。结果也未能如愿,他和其他的所有人一样,被拦在了宫门外面。
东宫里无比寒冷,整个长安都变得寒冷而寂静,如幽黑的洞窟,其内却暗流涌动。朝中无人为太子的殒命而感到伤悲,灵柩还未从东宫移出,就有人开始盘算着新的储君之位将花落何人了。
许多武将聚集到紫天宫里,商议如何让周影焕的孩子能继承大统,然而孩子过于幼小,何况他们父子二人如今性命都难保全,继任帝位更谈何容易。鱼名赫写信给远在伊犁的端木策将军,希望他能代表各武将世家,劝说皇帝回心转意。
而以陆景明为首的文官却觉得有机可乘,希望推举有文职官衔的小兴王担任新帝。大昼以武立国,文官本无左右储君的资格,然而武将世家日益式微,有威望的几位将领又多散落各处,一时难以赶回长安。
鸿审帝一直称病不朝,无人猜得到他的态度,最后会立他那个尚襁褓中的外孙,还是在老兴王留下来的一儿一女中另择一个?
这个寒冷的冬季里,长安城的人们疯狂而又躁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