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长安却仍是一片金秋的暖意,秋夕过后有几日晴好的天气。
数月休养,周影焕的伤势已然恢复大半,只是秦钺一直不敢让她下地走动。征得离雪燃同意,秦钺终于能带她出门散心,去长安城北她惦念许久的马场看一看。
城北的马场是整个长安最大的驯马之处,更囤住了五千人的轻骁守骑兵队。轻骁队伍中的战马每一匹都是周影焕亲自挑选和训练出来的,可听从号令统一奔驰。而士兵也都武艺高强,虽然只有五千人马,却是大昼最精锐的一支轻骑兵。
宽敞的马车驶出内城城门,天色尚早,远山映衬着朝霞,群鸟盘旋于林上,鸣叫不止。秦钺盘腿坐在车轼上,为掀开车帘的车内遮挡微风,他黑色的长发被风吹拂到周影焕的面前,周影焕轻轻握住一缕,另一只手覆在她明显隆起的小腹上。
“太医说,再有两个月,孩子就要生下来了——十月末,那时也到了你的冠礼。小钺,我有些怕……”
“怕什么?”秦钺歪头看着她。
周影焕抿着嘴,仍是少女的娇憨之感:“我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子呢。”
秦钺笑了笑:“那我就当是抚养两个小孩。”
“小钺,”周影焕凑近了些,倚靠在秦钺肩上,朝霞映红了她的面颊,“有时候,我总觉得你已经一千岁了,你明明不比我年长几个月,却有这么高的武艺,有这么多的见闻,去过那么多地方,我真羡慕你。”
“若我真有千岁的阳寿,便能与你长命百岁了。”秦钺抚摸着周影焕的发顶,目光怅然。周影焕自然不知道秦钺话外之意,以为在和自己讲笑话,便咯咯笑了起来。
虽然离雪燃再三向他保证过,周影焕的身体已然恢复如常,但焦虑与担忧仍是在秦钺心中蔓延。距离生产还有两个月,但距离秦钺推演出的周影焕夭亡之日,也还仅剩两个月的时间,若是他的确勘破了天机准确预知生死,那么其实秦钺已然预料到,究竟是什么原因,将夺去她年轻的性命。
然而当时周影焕身体虚弱,不可将胎儿引产,如今孩子顺利长到足月,更难打掉。何况不会有人准许秦钺这么做的,周影焕身为太子,肩负了为人丁稀薄的大昼王朝传宗接代的使命,若她腹中是男孩,那就是大昼几十年后的帝王。
因此直到现在,秦钺只能陪伴在周影焕身边,等待那个时间一日一日地逼近。
临近马场时,周影焕突然说道:“等到生下孩子,等到我的伤都养好了,若有机会,我想去草原看看,北边的也好,西面的也好。”
“为何是草原?”秦钺说着,将周影焕抱起来。周影焕体格娇小,就算是怀胎数月,秦钺抱她仍旧轻松。
“我训练过的每一匹马都来自草原,但是它们来到长安后,就只能在这狭小的马厩里生活。马儿和人一样,也会思念自己的家乡,它们时常会告诉我,草原是个多么壮阔与广大的地方。所以我想去看看,这些马儿的家乡究竟是什么样子。”
“好。”秦钺笑着说道,“你想去何处,我都陪着你。”
他回过头来,却见一直默默跟在马车后的离雪燃仍旧骑在马上,离雪燃远远地对秦钺一点头,而后转头飞驰而去。
秦钺知道,他回到兰翎卫了。
李垣祠终究没有杀成彻齐。
三天后,班查的南迁队伍到达契丹部落北围,却发现此处门户大开,早已让出了一条宽敞的道路,足够车马通行。
李垣祠率领队伍浩浩荡荡从契丹的营地正中穿过去。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泠皓骑在马上落到了后面,他好奇地打量契丹部落的每一个细节,虽然乍看上去,突厥各部落的营地都差不太多,但仔细观察却能发现毡包的花纹、妇女们的头饰、以及毡包外的布置都有着些许的区别。
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契丹部落的人口是班查的五倍不止。
在草原上,一个部落有如此多的人口,并非是什么好事情。因多出来一户的人就要多一户的口粮,就会多出这户人口数倍的牛羊,乃至更为广大的营地和草场,这导致了契丹部落的营地面积十分可怕,大小不一的毡包散落在已经裸露出土壤的地面上,远远望不到边界。
草原养不活太多的人,这里土地贫瘠,数年耕种就会将草地变为荒漠,再难以放牧牲畜,牧民也不得不时常迁徙,好让牧草不断生长。
泠皓看向远处,目力所及全是黄灰色的沾满灰尘和动物油脂的毡包,杂乱地排布着,帐篷之间跑来跑去的是穿筒子一样皮袍的脏兮兮的孩子,他们的母亲无所事事,只是坐着毡包门前煮着奶茶。男人们也没在放牧和打猎,本该放到外面草场上的牛羊被分开围在简易的围栏里,看起来无比的寒碜,不像是刚入冬时应有的肥美样子。无论在哪里,脚下都十分泥泞肮脏,牛羊从雪地下面刨开泥土,去啃食不多的草根。
泠皓抬头,却见前方李垣祠停下来脚步,正在等着自己:“垣祠……”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李垣祠端坐在马背上,侧头与泠皓耳语,“三天前,我只在外围匆匆看过几眼,当时只是觉得契丹人口庞大,想来实力定然不弱。可现在他们这般状况,能不能撑过今冬都是个问题。”
实际上,李垣祠当时全程跪在地上,什么也没来得及留意,这种丢人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对泠皓说的。
“彻齐为何会将契丹治理成这般境地?”泠皓十分疑惑,毕竟据他听闻,彻齐手段非常,一直将部落治理得井井有条,不应有此衰败的样子。
李垣祠一边环视四周,一边用汉话对泠皓解释道:“突厥的草原大会每十年一次,明年就是大会的年份,若不是我突然回来,大约契丹就将是突厥最强大的部落,成为草原新的汗王。听闻他这些年专心囊括人口,吞并了不少小族,我刚仔细看了看,这片营地当中,的确有许多住民并非是契丹人。”
经过李垣祠一番解释,泠皓大概也明白了其中缘由,彻齐占据这处草场,因为此处是许多部落南下的必经之路,他在此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吞并一些小的部落。而此距离班查的越冬草场也很近,若不是李垣祠重归班查,彻齐便可以领着契丹人占据那里,度过寒冬了。
只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垣祠的出现,打乱了彻齐所有称霸的计划。
“汗王请下马来!”远处传来沙哑的声音,是男孩子变声时特有的破锣嗓子,那人以突厥话喊道,“请汗王和汉人使节进来坐一下。”
泠皓顺着声音望去,契丹王帐的前面站着一个小个子的男孩,他身上披着一件很大的袍子,一看就不是他的衣服。他的耳朵与李垣祠一样,也戴了一个银色的耳环,只不过是脏兮兮的,仿佛许久没有擦拭。
“你是契丹汗吗?”李垣祠在马上用突厥语喊道。
“是我,彻齐必勒格请您和汉使下马喝碗奶酒。”
李垣祠示意泠皓跟他过去,两人身手不凡,也没带卫兵,在契丹王帐前面下了马。
泠皓弯下腰,用新学的突厥语问那个男孩子:“你叫什么?”
“库尔班特拉丹玛!”
“……垣祠,他说他叫什么?”泠皓显然被这一长串发音吓到了。
“汉译是长河上的落日,你叫他丹玛就行。”
“那么丹玛单拎出来是什么意思?”
“日。”
“哦……”
“彻齐必勒格呢?”李垣祠向丹玛问道。
“他病了,在帐里面歇着呢。”
“病了?”李垣祠很疑惑,伸手撩开了毛毡。
一进入到毡包中,两人就闻到里面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臭掉了,泠皓走过去看着那个躺在厚褥子上的干瘪老人,味道就是他身上传出来的。
李垣祠回头向丹玛问道:“他是怎么病的?”
“不知道……从两天前开始就这样,像是风寒,咳嗽吐血又高烧不退,吃了很多药都没有用。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当中,刚才醒了一会儿,让我请您进来,现在又睡过去了。我要不要试着把他叫起来?”
“不用,看他这副要死的样子我就放心了。”李垣祠用汉语嘀咕了一声。
“不像是寻常的风寒,既然有咳血症状,说不定是痨病,而且发病又如此迅疾……”泠皓问道,“他这几日有接触到死人或者脏东西吗?你们部落最近有没有新死的人?”
李垣祠给他翻译了,丹玛回答道:“死人我不知道,我和彻齐必勒格都是吃住在一起的,他去哪儿都带上我。”
“你再想想!有什么是他碰过或者吃过,但是别人没有接触的东西?”泠皓又追问道。
“哦!想到了!在四五天前,有人献上一只他打下来的大雁,因为彻齐必勒格喜欢吃禽鸟的生肉,所以我就都让给他吃了……他还说口感不鲜嫩呢。”
“那个人呢?”泠皓赶忙询问,“献大雁的人!”
“这……”丹玛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我问问去吧……族里面这些人我认不全的。”说着向站在门口的卫兵耳语了几句,然后回来说道:“我让卫兵叫他过来了。”
泠皓看到丹玛的头发中隐约有些虱子在爬,不动声色地拉着李垣祠远离了床榻边上,站到了不会碰到帐中家具的空旷处。
等了一会儿,那个卫兵跑回来,神色有些惊愕:“报告大汗,那个人死了!”
“死了!怎么会?”丹玛显然不知道这事情。
“据他的婆娘说,像是伤寒死的,就在昨天。”
“哦,死了……那就死了吧。”丹玛无动于衷,表情甚至有些木然,他转回头对李垣祠说道,“汗王,他死了,怎么办啊?”
“怎么办?你们族里死了人你居然不知道!还问我怎么办!”李垣祠有些生气丹玛这副窝囊样子,想过去揍他,但是被泠皓一把拦住了。
丹玛还是吓得后退一步,差点坐到地上:“我……我不清楚啊……这些,都、都是彻齐必勒格在管的,他什么都不让我干……我……”
“走吧,”泠皓拉着还要过去打人的李垣祠,“快离开这里!”
李垣祠不明所以,被泠皓拉出了帐篷。
泠皓拽着李垣祠上马,两人一路跑出了营地的中心地带,走到了一处上风口,泠皓这才深吸一口气:“你听我说,让你们部落的人快些走!远离契丹这些帐篷,然后尽快找一条河流上游,让大家都烧热水洗手,洗厨具!这是瘟疫!”
李垣祠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急忙唤来卫兵传令,整个部落全速赶路,不要与契丹人接触。贺兰山到了冬天是一成不变的北风,他们必须走得够远才能逃出日益臃肿的契丹营地的下风处。
“你真能断定契丹发生了瘟疫?”李垣祠与泠皓赶在队伍末端,策马狂奔。
泠皓点点头:“像极了。当年江南大疫,虽然病人症状不同,但起初也是这般传染开来。带病的老鼠淹死在杭州城的水源里,以至于一城人都因此染病。我猜测,契丹这次的疫源就在彻齐吃的大雁身上——还记得那只死鹫吗!”
李垣祠眉头紧皱:“契丹这么多牧民,我就只能放着他们不管吗……”
“先保住你自己的族人吧。你也看到了,他们的营地脏乱成何种样子!看那些脏兮兮的孩子,无所事事的男人和女人们,那些爬在头上的虱子,那些没人放牧的牛羊!他们已经没救了!”泠皓回过头,头上的兜帽被刮吹下来,呼啸的北风吹开挡住眼角的额发,露出来眼角暗红色的一痕伤疤,他寒意凛凛地看着李垣祠,“再说了,你不是早就想让他们死掉了吗?如果不是彻齐病了,服软给你让了路,他现在已经死了!不是吗?”
“泠皓……”李垣祠不再说话,他呼出了一口白气,那口气息瞬间冻成了冰霜,化为雪片洒落在草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