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进门的样子不太对劲,”大阏氏拿过儿子手中的酒盏,重新斟了一碗热奶茶递给他,“手都凉了,这不像是你。”
李垣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坐下来揉了揉冰冷的膝盖,他掀开袍子,双腿以下都是污泥。
大阏氏看在眼里,劝慰李垣祠道:“他是比我都大一辈的人,你对他要客气一些。无论他做过什么,他对于契丹部落的本心是好的。”
“母妃,现在的契丹汗是个怎样的人……”
“上一代契丹汗很年轻便死去了,听说现在的大汗,还是个孩子。”
李垣祠注视着手中的银碗良久,仿佛下定决心,阴沉了脸色对大阏氏说道:“我准备杀掉他。”
大阏氏急忙握住了李垣祠的手:“胡闹!你学了太多汉人的办法。”
“汉人的办法,这些,不都是您教给我的吗?”李垣祠的笑容中带了一丝寒意。泠皓的挚友、大昼的将军、憨厚的黑脸年轻人,他一直在扮演着这些角色,但如今只有在母亲身边,李垣祠才是真正的自己。
他已经是突厥唯一的汗王了。
大阏氏看到了李垣祠眼中的决意,仍试图劝说:“烟沙,彻齐已近九十岁了,你还有的是时间,再等等吧,等到他死了……”
李垣祠哼了一声:“父汗当年就在等他死了!我可等不了,他在一日,我们班查就有一日的威胁……想不到十几年的时间,其他部落都因战争损兵折将的时候,彻齐倒让契丹增加了这么多的人口。母妃,方才我大致看了一下,如今已是我们的几倍有余,他们要是想对班查做什么,我们毫无还手之力。”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你准备如何杀掉他?”
“自然要暗杀。”
“派泠涅的儿子去?”
“怎么会?”李垣祠紧张起来,“当然是我,据我所知,契丹里没什么高手,以我的武艺,定然能够全身而退。”
“烟沙,你心中并没有把握。”大阏氏看得很明白,李垣祠虽然武功已算出类拔萃,但可惜轻功不佳,若是强行闯入契丹军营,哪怕有幸得手,届时暴露身份,也将让整个班查部落颜面扫地,其后果不堪设想。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泠皓做这件事情!”李垣祠态度坚决,“他是汉使,也是我珍视的朋友,我不希望让这般卑鄙的事情染脏他的双手。”
大阏氏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去火炉边烧上一壶茶水,她的声音随着壶盖中冒出的袅袅水烟,弥散到整个车帐里面:“他比你的汗位还要重要吗?”
过了许久,李垣祠感觉移动的车帐停了下来,他掀开门上的毡子走出去,外面积了厚厚一层落雪,放眼望去皆是浩荡白色。身后青色的贺兰山上,苍天如铁灰一般,而雪还在下着,已经到了日落的时候。
女人和孩子们协力扫开地上的新雪,男人们开始搭设帐篷,犬吠声传来,有人跑去远处猎来了羚羊和野兔作为牛羊之外的佳肴。李垣祠看见泠皓兴冲冲地跑了过来,掀开的兜帽上蒸着热气,雪白的脸色中透出欢快的红晕。
泠皓手里拎着两条毛绒绒的野物:“垣祠!你看我猎来了什么!”
“黑貂!你去山里了?”
“和他们去的,”泠皓说着,向远处那些带着训狼的人挥了挥手,“我见他们离开队伍,过去问了一下,他们说是打猎,我就一起跟去了。”
李垣祠见他高兴,心里不由得也轻松了许多,但还是说到:“山里很危险,只有有经验战士才会去打野兽,你不熟悉地形,一定要当心!”
“我也是有经验的战士啊!”泠皓只当他在开玩笑,满不在乎地说到:“我要趁这段日子,猎几只貂给你。伯母的袍子很旧了,我却穿着你送的新衣服,真是过意不去。”
李垣祠笑着拍了拍泠皓的肩膀:“你都跑一整天了,等我指挥他们搭好帐篷,我们就赶紧吃饭吧。”
“我记得你以前好像没有这么大的食量。”泠皓吃饱后擦着嘴,抬起头来就看到了李垣祠面前像山一样的羊骨头,几乎挡住了他的脸。
只见李垣祠把手里已经啃光的羊腿丢到面前,又从手边的大盆里拿出一截羊脊椎来。他们吃的羊肉未放太多调料,宰杀后整只用篝火烤熟,而后以刀剁成大块,吃的时候再蘸以盐或是孜然。
不过这是只有汗王才能每日享用的奢侈食物,泠皓注意到,这边牧民虽然家家都养着牛羊,但是轻易不会宰杀食用,平日里吃的还是简单易得的各种奶品。草原上难以耕种稻麦,这里的人想填饱肚子,远比汉人困难得多。
李垣祠继续啃羊骨,另一手指指点点:“你看看咱们俩人的盆,我可是把整块的肉都让给你了,再看看我这边,自然只剩下骨头……倒是你,我印象里你从前吃饭细嚼慢咽的,如今却快起来了。”
泠皓笑了笑没说话,为自己倒上一杯浓茶。他毕竟是汉人的脾胃,一时半会儿习惯不了这里以肉为主食的饮食,多吃两口就会觉得油腻,再没有胃口。
李垣祠这才想到泠皓近两年在荆州的日子,定然是他不愿意提及的辛苦与杀戮,不由得尴尬地咳嗽一声,将嘴里的羊肉胡乱咽下去:“你再吃点吧,下了雪天冷,不多吃些,当心晚上冻得不行。”
“我真吃不下——再说啦,我才不怕冷呢,冷了就贴着你睡,你身上向来暖和!”泠皓摇头说道。
泠皓这句无心的玩笑让李垣祠的心颤了颤,他的手跟着一抖,手中沉重的骨头落到了桌上,李垣祠急忙低下头去,假装用袍子擦手。
“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能不能告诉你。”思索良久,李垣祠还是开了口。
“什么事?”泠皓歪过身子,隔着一堆骨头,疑惑地看着李垣祠突然严肃起来的表情。
“……你知道的,如今我已经是班异族的汗王,但是我很希望,在你的心里仍旧将我当做是朋友,是当初一同生死与共的兄弟……”他说这话的时候又忸怩起来,“你可以不理会我在想些什么,但其实在七年前长安城外的驿馆中,我……”
突然,帐篷顶上传来“碰”一声巨响,两人同时抬头,李垣祠还未反应过来,泠皓却已经先一步冲出了毡包。
等李垣祠追出毡包,泠皓已经以轻功跃到了毡包顶上。
白日一场雪过后,到了傍晚,草原上北风呼啸,帐篷外面冷得滴水成冰。
“小心一些!刚那是什么东西?你看得到吗?”李垣祠在毡包下问道。
“像是只死鸟……”泠皓说着,抬脚踢下来一只黑乎乎的东西,而后一个利落的翻身,轻飘飘落回地上。
四周围有不少牧民听到动静,纷纷从自家帐篷里面走出来,此时看到泠皓这般利落的身手,都纷纷地叫起好来。
方才那声动静很大,泠皓本来以为是有个人跑到帐篷顶上来,于是急慌慌就窜出来了,没来得及穿上袍子,等他下来的时候,脸已经被冻得变了颜色。
“是鹫。”
李垣祠解下身上的袍子,披到泠皓肩上,从卫兵手中接过火把,蹲下去细致检查了一下。那是一只成年了的狗头鹫,身上的羽毛已经散下来很多,但乍一看又没有禽鸟打斗时会留下的伤口。
难道是一只老掉了毛的?李垣祠不解地用火把将死鹫翻到另一边,忽然看到这只鸟眼睛和尖喙周围露出发紫色的皮肤,于是对泠皓说道:“当心,幸好你方才没有用手去碰它,这是只病死的鸟!”
随后李垣祠命人将死鹫移到营地以外,找了个下风口深埋了起来。
“外面冷,快进来吧。”外面牧民们散去,李垣祠撩开厚毡,喊泠皓回到毡包。
“看来是虚惊一场,不过也是有趣,这鸟竟然好端端飞到我们头上时落了下来——垣祠,你刚要对我说什么?”泠皓缩着身子跟他进来,却看到李垣祠神情有些慌张地盯着他的脸,“怎么,我脸上有脏东西?”
话音未落,泠皓就发觉自己的脸上一阵刺痛,他抬手往脸上摸去,摸到了一手粘腻与湿滑,这种触觉对他而言已是无比熟悉,连带着猩红的颜色和味道,在这两年来与他时刻相伴。
“这……”泠皓举着沾血的手指不知所措。
“没事,别慌。”李垣祠让泠皓坐下,回身翻出快干净的棉布,又从食柜上拿起一坛烈酒,单手拍开泥封,用棉布蘸了酒,小心翼翼给泠皓擦脸,一边解释道,“这叫风里刀,像这种大风的冷天气里,你在温暖的屋子里面出去,如果不注意的话,被风一吹,脸就很容易被冻裂。因为外面冷,屋里的水汽会在脸上瞬间冻出一层薄冰,因此皮肤裂开也不会流血。但你回到了屋里,脸上冰化了,血这才流下来。”
“我好像在军中听过这样的说法,据说那些在外戍边的老兵脸上,总会有这样一道道的伤疤,就是在冬天时将面皮冻裂的。”
泠皓自小生长在江南,一身的皮肉很是娇嫩,更加受不住草原上这样狂烈的寒风,因此伤得格外厉害,满脸都是血,看起来甚是惨烈。
“别动,当心留下疤!”李垣祠给泠皓细致地擦着脸,两人面对面离得及近,浓烈的酒味弥漫在他们呼吸之间。烈酒擦在脸上,泠皓觉得凉爽舒适,但李垣祠却感到一阵阵热流在自己面上翻涌,令他头晕目眩。
这时,一道鲜血从泠皓的颧骨边上顺着面颊流到了嘴角,李垣祠的目光随着这一抹血痕看下去,见到泠皓嘴角也有了些裂纹,想来是塞北风干物燥,又难以如汉地那样时常喝水饮茶。这半个月来,泠皓与他一同吃住,非但没有恢复气色,反而比来时还更消瘦了一些。
李垣祠心中有些懊悔,他一厢情愿地盼望泠皓能在草原与自己多相伴些时日,想带他领略草原的自由与壮美之景,让他了解牧民的生活也自有趣味,却未想过对方能否忍受得了塞北苦寒的天气。
而就在方才,李垣祠竟然有那么一丝冲动,想要对泠皓表明自己埋藏了七年的心意,甚至想问他,愿不愿为了自己,而永远地留在草原上。
泠皓自然无法知道李垣祠在想些什么,他看到李垣祠停下了手中动作,凝望着自己,莫名露出了深沉的表情。
“垣祠,你擦完了吗?”泠皓小声问道,他听说会留下疤痕,不敢摸脸上那些细小的伤口,然而他嘴角也有一道伤口,刚开口讲话,便疼得直吸气。
李垣祠也看到了那条连着嘴唇的伤口,他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棉布太粗糙,处置你这伤口,我恐要得罪一下。”
见他说得郑重其事,泠皓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却见李垣祠放下手里的棉布,转身拎起酒坛,直接对着坛口猛地饮下数口烈酒,而后又用酒漱了口,吐在地上。泠皓知他酒量不差,但如此牛饮,也是出乎意料。
正在惊讶之时,李垣祠放下酒坛,默不作声地转过身,慢慢向他走了过来。
泠皓坐在低矮的坐榻上,李垣祠高大的背影挡住了毡包正中篝火的光亮,让泠皓看不清他的神情。李垣祠此时只穿着一件单薄布衫,可见肩背上结实的肌肉隆起,发辫散乱在肩膀与后背。
硕大的阴影带着酒气笼罩了自己,不知为何,泠皓感到了一丝恐惧,却又从心底升起了不可言喻的期待,希望李垣祠能更近、更近一些。
李垣祠什么也没说,沉默地在泠皓面前单膝跪了下来,双手撑在泠皓身体两侧,将他整个人圈入怀中,而后低下了头。
泠皓感到了唇角传来湿热的触感,是李垣祠在小心翼翼地舔着他嘴唇边的伤口,他的嘴唇和舌头炙烫,唇上略有些胡茬,和头发一样是蜷曲的,触到脸上阵阵发痒。
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泠皓一下子僵住了全身。泠皓自小以来便被泠涅严苛管教,并以伦理之言规矩言行,因而泠皓长到了如今的二十多岁,莫说还未知道何为男女之乐,连与人亲近都未曾体会过。李垣祠这番虽是为了帮他处理伤口,但亲昵的行动仍是将泠皓吓得不敢妄动,不由得闭紧了眼睛。
“好了。”
头顶传来沙哑的声音,泠皓睁开眼睛,李垣祠已经转身回到桌边,抽出随身的小弯刀,从已经凉掉的羊肉上剃下一小块凝固的白色油脂,托在手掌心,以体温慢慢揉搓融化开来。
“后面几日大概会越来越冷,这是突厥女人们常用的法子,虽然味道有些重,但好歹可以让你免被风里刀再次划伤。”说着,李垣祠弯下腰,以拇指蘸着羊油,小心地将羊油在泠皓脸上抹匀。
泠皓此时已经满脸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偷看向李垣祠的脸,却发现对方神色如常,不由得暗骂自己心思龌龊,对方明明就在一心为自己治伤,可他偏生了些奇怪的想法,实在是荒唐至极。
待到泠皓面上的细小伤口都不再流血,李垣祠才如释重负,他披上袍子走出毡包,在烈风呼啸的夜晚,捧起一团新雪,覆在了自己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