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扬的琴声从山顶上如水流一般缓缓涌下,溯向源头,琴音来自天庙祠堂大殿的一角,精致的屏风之后。
只是这美妙的琴音,反而更衬得殿中死气沉沉,气氛如铅水一般凝重,所有人屏气噤声,垂首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只有弹琴的人仍旧镇定自若,仿佛与殿中的一切都毫不相干。
“兴殿下!兴殿下!您不能上去……”殿外长阶传来一阵喧哗,多名宫人簇拥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奔向山顶,男孩身量很小,满脸稚气,却金冠革履,穿着身严整的服饰。他一步三级地跑上台阶,径直闯入供奉大昼祖先的祠堂当中,瞥了一眼供桌,而后大踏步走向屏风,他宽大的袍袖中伸出细瘦的手臂。
“砰!”
屏风被小兴王周影玫一把推倒,砸了屏风后数位宫娥,嫄公主坐在屋子角落,却是头也不抬,在众人的惊呼下仍旧专心抚琴。
“姐姐,我们回轩河宫去!”小兴王跺着脚说道,“我在山下等他半天了,连个人影都不见,他还当你是公主、是未婚妻吗!”
“你是几时来的呀。”嫄公主虽是询问,语气却毫不惊讶。
“……姐姐的车驾一出轩河宫,我便跟着出来了。”
“那为何不上山来?山下林木萧疏,没遮没挡的,多晒人呀。”
“姐姐!”
“不急,等我弹奏完这首曲子,他定会来的。”
嫄公主所弹奏的是一首磨人性子的古曲,曲调悠长迟慢,演奏全阙要数个时辰,而仪礼的吉时卜在未时三刻,距离现在确实尚有些时间,若是嫄公主弹奏得一分不差,那恰好是这支曲子结束的时间。
小兴王看了看殿外的日头,生气地转身出去了。
曲声不停,屏风被重新立起来,最终落下来最后一个音符,距离吉时却仍有半刻,嫄公主望着自己的指尖,微微抿起了嘴唇,啧了一声。
“公主果然是等急了。”泠皓一身灰土,扶着门框走进来,单膝在屏风前行了一个军礼,“末将因故来迟,望公主恕罪。”
“今日是李左司马出征的日子,你为他送行,是应当的,有什么罪过可恕?”
“您怎知道他今日出征?”
屏风后,嫄公主轻柔地笑了一声:“从李左司马就任一日开始计算,清点军械,筹备粮草,再安排将领点兵,最快便要到今日了,这有何难猜的呢?”
“可……”
“泠驸马,吉时要到了。”司监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泠皓只得闭口,有宫娥从屏风后为泠皓递上了嫄公主的名帖,今日礼仪,公主虽到场,但双方不可见面,只能隔着屏风对答。泠皓亦拿出自己的一份名帖,在司监引导下来到祠堂正厅中行礼,末了将双方名帖掷入火盆焚烧,寄与大昼皇族的先祖,嫄公主亦在屏风后向祖先牌跪拜叩首。
日期与吉时都是嫄公主一方定下的,泠皓想不通,嫄公主既已知道李垣祠今日启程离开长安,为何还要选在这□□这祭拜的典礼。他不信这天恰好真的是什么黄道吉日,公主有意安排两件事相撞,难道为了考验自己吗?
自己及时赶回天庙,大约是通过了嫄公主的考验,名帖燃烧的火焰映红了泠皓的面孔,他不知今后这样的试炼还将会有多少。
“吱哑——吱哑……啪!”树梢的蝉声戛然而止,把最后的声息献给秋夜,把柔软的尸身献于泥土,树梢的黄叶一同坠下,一切叶落归根。
深秋将至。
中秋节过后,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宫中摆放的各色花灯还未取下,彩绢被白日的一场小雨打得湿透,及近掌灯时分,云梓辰从怀中取出蜡烛,仍旧将它们一一点起来,明亮的火光透过斑驳的丝绢投照在朱红色宫墙上。
轮到云梓辰在这处宫门当值,本来还有一位同伴与他一起站在宫门左右,但这几日那人生了场疾病,因此陪伴云梓辰的就只剩下那几盏无人观赏的花灯了。
“此物从忘负团圆,照影四壁拓君颜。蛾儿鲛女同燃寿,松油麝骨捻尘烟。宋城飞烬烧灯节,西窗落剪兴阑珊。清夜一枝离人火,红泪双垂光不寒。”
花灯上以墨线绣着一首谜语,一旁画着美人灯下描妆。云梓辰看这谜题已琢磨了数日,仍未想出答案来,他下意识想挠头,手指却摸到了铠甲的头盔,便只得作罢。
远处宫门大开,参加宴饮的群臣鱼贯走入,云梓辰急忙站直了身体,仰起头来,扫视每个经过的大臣。自从宣告了城公主立为储君以及嫄公主的婚期之后,宫中各种由头的宴会也多了起来,隔三差五便有这样群臣朝会的盛景。
今日所到之人甚是齐全,连许多并不常见的人也悉数到场,云梓辰算了下日子,原来三日后便是嫄公主与泠皓的婚期。
他远远看到鱼名赫和泠涅走了过来,两人不知在专心说着什么,显得分外亲热,甚至没有留意到今日是云梓辰在此门当值。不过大昼文武不合已是根深蒂固,他们两人关系再好,也难以影响其余的文官武将,朝会与宴饮时,还是泾渭分明的两拨人。
不多时,夜色渐浓,舞乐声与酒肉的香味从宫苑中飘了出来,云梓辰闻着香味儿,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他觉得今夜比昨晚更冷了一些。清夜虽晴朗,可仍有露水降下,打湿了云梓辰身穿的轻甲,灯笼中的烛火也显得暗淡许多,彩绢上所绣的字迹有些模糊,美人妆花尽褪,面目不清。
云梓辰凝视片刻,发现原来自己的眼睫上也粘了露水。
蟋蟀在墙根杂草中唱着秋声,云梓辰来长安已三个多月,他记得两年前的这个时节,在白鹿洞书院的他收到泠皓来信,那时泠皓正要领兵护送红姑娘母子去往伊犁。
信中的泠皓虽对前路忧虑不安,可字句中却仍能读出泠皓对这番旅途的向往,他写下古人金戈铁马的诗句,长河与落日、冰川与广漠,都带着少年的义气和热忱。正是泠皓这次的经历,让云梓辰心中起了参军的念头,他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与泠皓一同上阵杀敌,策马于辽阔的疆场,于城楼上痛饮,在血月下高歌。
可如今,自己却阴差阳错成了宫中的侍卫,这个职位多是世家子弟当来混名头的,空有一个漂亮头衔,却做着最无用的事情,除了不多的操练,便是在宫中各处轮值巡视,一站就是六七个时辰。
额外的时间,他就看那些人饮酒作乐,斗鸡走狗,再想到自己一身的文武本事,实在是虚度光阴。
想着想着,云梓辰心中便有了些委屈,他怀念起了少年时独行在江南的日子,虽然走到何处都有云家的店铺和下人围着他转,但起码心无烦忧,清闲自在,也可随心所欲地画画与读书。
院中的宴会愈发热闹起来,大殿中明亮的灯火映照在琉璃瓦上,将天空点亮,一个瘦小的人影小步从侧门跑了过来。
等到近了些,云梓辰才通过微弱的灯火看清,那是宫中一位时常遇到的小太监,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盒。
小太监将食盒放到地上,冲云梓辰作了个揖:“恭喜云侍卫,宴上有人惦记您当值辛苦,着奴才送来些酒菜,您赶紧趁热吃了吧——哎呦我的小少爷,您是哭了吗?”
云梓辰急忙抬手抹眼睛:“哪儿有!这不是……夜里风大吗。”
打开食盒,有一壶酒,两碟热乎的荤菜,一碟时令素菜,另有一碟糕点。云梓辰正饿着,急忙向太监抱拳谢恩,问道:“是谁叫你送来的?鱼将军还是泠将军,还是泠司空?”
“嘿嘿,都不是,是嫄公主!”
大概她只是习惯去恩惠宫人守卫吧,云梓辰心中有些失落,对小太监说:“你饿不饿,要不也在这儿吃两口。”
“得嘞,谢谢您!”小太监没和云梓辰见外,从盘中捏起两块糕点,塞在嘴里跑走了。
云梓辰看着那精致的酒菜,还是抵不住饿,盘腿坐到了地上,大口吃了起来。
菜肴虽精致美味,但并没什么主食,唯一的几口点心还被小太监拿走了,云梓辰正是盘子都给能吃了的年纪,这点菜并不够他饱腹,反而更觉得饥饿。
此时只想来一大碗热腾腾的豫章米粉,再配上一碟粉蒸肉,然而南北远隔千里,风俗迥异,自己喜欢吃的那些东西,长安一样也寻不见。www.九九^九)xs(.co^m
食盒中只剩下了酒,云梓辰无奈砸了砸嘴,为自己倒满一杯,正要举杯时,他面前仿佛过了阵凉风,一滴深红色的血珠从他头顶滴下,正落到了云梓辰手中的银杯里。
“诶呀!”云梓辰吓了个机灵,银杯没有捏住,一下子从手中掉了下来。他又惊又怒地抬起头来,见到面前墨黑一片,那人的黑色衣袍与夜色融为一体,仿佛只有张惨白的面孔浮在天上,面无表情地瞧着他。
在云梓辰发出惨叫之前,秦钺及时地捂住了他的嘴巴,淡淡的血腥气涌入云梓辰的鼻腔,他回过神来,抓住秦钺的手,见到他右手几个指尖被划了数道细小的伤口,鲜血缓缓从中流出。
“你的手……我这就喊人来给你包扎。”
“等下便会自愈,”秦钺将手缩进袖子里,用左手扶云梓辰站了起来,“弄脏你的酒,抱歉。”
“这、这、这没关系的,我还在当值呢,本就不该喝酒,万一醉了误事,我的罪过可就大发了……”云梓辰边说着,望向左右两边长长的宫道,心中暗暗惊讶。按说他也是个习武之人,耳力并不差,秦钺竟能如此悄无声息地站在他面前,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宴会都开始一个时辰了,你快去吧,再不去骨头都没得啃了。”云梓辰的语气透出些不悦。
“非是参加宴饮,我来找你的。”
“找我?干嘛呀?”
秦钺点点头:“李垣祠领兵剿匪需用大量粮草,可近年北方灾荒水旱,以致各处粮价参差多变,军中原本就地征缴之法恐是行不通;江南与蜀地米贱,却路途遥远,我想问你,是否有解决之法。”
“这么重要的事儿,你怎么想到问我来啦?”云梓辰哼了一声。
“前日将领议事,泠皓说你颇善算数,想你来我手下做监军。”
“真的啊?那我什么时候能调过去。”云梓辰有些得意,心想泠皓果然还是想着自己的。
“半年内不可能,且军中人员调配向来慎重,需由陛下定夺,我们做不得主。”
云梓辰明白了,秦钺这是替皇帝来试探自己的本事。他自小看兄长们做生意,耳濡目染了许多经商之道,虽然他对金钱很排斥,但他天性对数字敏锐,还是练出了算账的本事。
于是云梓辰详细问了各地粮价和李垣祠准备出兵的位置,可秦钺说自己也记不全,要他自己去工部、户部和军营中自行查找,云梓辰只得答应了下来,过几日再将结果告诉他。
“是蜡烛。”秦钺笑了笑,转身离开,他的脚步轻而快,不多时便隐入了道路深处。
云梓辰后知后觉意识到,蜡烛,原来是这灯谜的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