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梓辰转天便去了城西大营。
大概秦钺已事先打了招呼,他很顺利便在当值文官那里见到了李垣祠此次的行军路线图,由一张总图和数张小地图组成。这份地图甚为机要,且只有一份,云梓辰只可翻阅,不能将其带离军营。
这倒是难不倒云梓辰,他当即要来纸笔,打算照着地图重新绘制一份。
地图上详尽标注了中原各地的匪患情况,以及李垣祠制定的剿匪计划,包括各处需用兵多少,何时进军,以及约多久可以剿灭匪盗,看来他在出征前已经做好了充分的筹谋。
既然已经计划得如此周详,那为何不把需用多少粮草也一并考虑进去呢?云梓辰一边抄画一边纳闷。
他连去了两日,终于将这幅地图画完,期间却一次都未见过秦钺。
临走前那文官千叮咛万嘱咐地交代云梓辰,千万不要让无关的人员见到这份地图,以免泄露军情。云梓辰敷衍着答应了,心想李垣祠是去剿匪的,自己在长安,也不可能接触那些匪盗,如何可能将军情泄露出去呢。
去户部索要文书时,却没有那么顺利了,云梓辰因为身穿着武将的官服,还未踏入门槛便被当值的青衣小官轰了出来。
那文官个头瘦小,推搡不动那比他高大许多的云梓辰,便顺手从桌上抄起笔洗,将其中脏水泼了云梓辰一身。
“我是受秦军镇的委托,来你们这儿调阅公文的!”云梓辰抖着湿透的下摆,站在门外嚷道,“就看看今年中原各地的粮价,看完了我就走!”
屋里有个胖大官员嗑着瓜子:“秦钺?他就是个从四品的代职,算个屁的军镇。”
“那也比你官职高啊,你瞧瞧你们衣服上这个色儿,蔫茄子老黄瓜的!凭什么瞧不起他四品,他,十七岁就当四品的,大昼朝能有几个!”
“诶,还就是瞧不起,他算哪儿来的癞□□,还大庭广众说想娶太子殿下?跟你讲,户部公文就都在我背后柜子里,齐全着呢,他有能耐就让他自己来拿。”
制服这几个文官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云梓辰气得额角青筋直蹦,攥着腰间的长刀,有心将这儿砸了出气。可转念一想,他要是这么一闹,岂不是中了激将法,到时候这些文官上书参上几句,自己指不定要受到什么惩罚,今后军中大小事情都要户部帮忙,岂不是又要被下绊子。
云梓辰生生忍下了这口气,骂骂咧咧来到工部,却也是相同的遭遇。
不知道粮价和运粮的耗费,就无法算出粮草成本,就没法给秦钺和陛下交差,云梓辰又不知到何处去找秦钺。他心焦不已,对工部的官员说道:“泠大人是不是常在这儿当值,我是来找他的,我是他儿子的朋友,你们通融通融让我进去。”
话音未落,几个官员相视一眼,纷纷捧腹大笑:“哪儿来的愣小子,今天是泠家什么日子,你真不知道吗?泠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泠皓今天大婚,泠涅是他的父亲,自然也要在自己家中迎接公主的车驾。
云梓辰这才反应过来,转身往泠府跑去。
皇族的婚礼当日,并不会如民间那般大操大办宴请宾客,反倒肃穆简单。从皇城到太平街的一整段路都被禁军围了起来,百姓们只可远远看着嫄公主的车驾经过,只有一些小孩子不怕这些军人,穿梭在人群中,追赶着送亲马车。
估计今天是无望见到泠涅了,云梓辰叹着气准备回去再想想办法,一扭头,却见到路边有个熟悉的身影,是鱼名赫。鱼名赫身穿便装,也没带佩剑,踹手站在人群里,若不是他身材比常人魁梧许多,云梓辰都不会注意到他。
“鱼老将军!”云梓辰仿佛看见亲人一般,蹦蹦跳跳跑到了鱼名赫近前,“您怎么也站外面啊,不进去?”
鱼名赫微微摇头,哈哈笑道:“结婚是两家子事情,我一个外姓人,过去掺和什么劲儿。”
云梓辰心里开心了许多,他便讲了秦钺给自己安排的事情,趁机向鱼名赫请教,如何应付户部那些文官。
“户部那些公文从来都信不得,回回都是今年抄去年、去年抄前年来应付差事,你找他们问粮价,指不定问出来的是哪年哪月的价钱。”
“那、那可怎么办啊。”云梓辰追问道。
鱼名赫笑了笑,将他拉到街边的茶摊坐下:“云小子啊,我问你,如果你想做身衣裳,又不知何种布匹价格实惠,你会去那里问价,去工部的织造局吗?”
“那当然不是,自然要到成衣铺询问……”云梓辰恍然大悟,“对呀,哪儿用得着这么麻烦,想知道各地粮价,我直接到粮油店去问不就得了,他们是商人,自然知道哪里的粮食最便宜了。秦钺可真是的……直接给我指了条死路。”说罢,云梓辰等不及地便要起身,却被鱼名赫一把拽住,按回座位。
“听我老头子说完。”鱼名赫找茶博士要了大碗茶,热茶端上来,他用手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两道曲线和一道折线,云梓辰歪头看了下,那是黄河长江与大运河,三条河流所流经的广袤地域,都是大昼的疆土。
“你是江南商家出身,那你是否知道,货物都是怎么样从织工手中运到铺子里去的?”
云梓辰挠挠头:“其实我家的绸缎铺子多是前店后厂,织工在后院织布,再由伙计们拿到店中售卖。不过也有些店铺所在的地方不适合植桑养蚕,就只能将织工养在他处。这样大宗的货品,自然水路比陆路便宜得多,不过我知道,中原不似江南有那么多行船的河道,因此我家卖到北方的绸缎,价格总会贵上很多。”
鱼名赫继续以手指蘸了些茶水,在黄河边点上一个点:“这儿是长安。”随后以长安为起点,向东面铺出一道直线:“这是行军驰道。”直线一直延伸向东海之滨。
“这些,李兄的行军图上都有的啊。”云梓辰有些疑惑。
鱼名赫摆摆手,在黄河的南岸,又点上一个点:“这里是曾经的魏都许昌,附近出产一种麦子,普通的旱年也有不错产量,很适合做军粮,但是价钱也贵些。”说罢,又是条直线,同样指向了东海的终点,却比另一条直线短了一半。
然而中原九州,道路又何止千万,产粮的田地又何止万亩。
“在军里啊,牛马是很贵的东西,所以往前线运粮,都是人肩扛手提走路到军营。每位运粮的人还要带着自己往返的口粮,路程越远,每个人能运送的粮草就越少。所以每一个在战场上杀敌的士兵背后,都是一个甚至几个为他背运粮草的人。”
云梓辰听得目瞪口呆,这些都是他从未想过的。
鱼名赫抬头看着云梓辰:“听懂了吗,这才是秦钺想要你做的。你以为只要问个粮价、算出个总数儿来就完了?哪有这么容易。”
云梓辰都听傻了,呆呆地点了点头,他这才意识到秦钺要自己做的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情,这需要非常冗杂的计算和比较,才能择出最优的运粮线路,几乎无法完成。
“云小子,你来长安多久了?”
云梓辰泄了气一样坐在桌前,望着那桌上的水渍渐渐风干,留下褐色的茶渍在油腻的桌面上:“三个月……您呢,鱼老将军?”他仰起头来。
“三十年了,”鱼名赫起身,拍了拍云梓辰的肩膀,“你的时间还长。”
泠皓在婚床前已经跪了三刻,膝盖骨硌在地上,虽有一层厚实的地毯,但还是忍忍作痛起来。
在听到嫄公主的命令之前,他是不能起身的。
泠皓在泠家的门口等待送婚车驾时,曾想过无数种自己可能因嫄公主发难而颜面扫地的可能,但一直到洞房为止,婚礼的仪式都非常顺利。泠皓已提早在礼部学习过相应礼法,一拜一跪都已熟记于心,因而婚礼中他什么都没想,几乎是空着脑子走完了流程。
像是一支悠扬的琴曲,在泠皓跪向婚床的最后一个步骤上戛然而止。
此时屋中只剩下了两人,这间屋子甚是广大,从门口到床,隔着数道帷帐与屏风,隔绝了一切门外的目光和言语,九枝灯上的每一根蜡烛都散发出甜腻的香气,将屋子渐渐填满。
泠皓不起身,嫄公主不做声,仿佛双方较着劲,谁也不肯先一步松口。
虽是低着头,可泠皓知道嫄公主隔着红纱盖头也在注视着自己,等自己何时撑不住,违背礼法地站起身来,好奚落他两句。泠皓明白,嫄公主无意在众目睽睽下与自己撕破脸皮,这对谁都没有好处;但当她只面对一人时,却难以说服自己,违心地接受这个丈夫。
末了,像是心软,嫄公主极小声地说了句:“罢了,别跪了。”
“谢公主。”泠皓松了口气,就要起身,可他跪地太久,双腿竟是不自觉地麻了,他站立不稳,扑通一声又摔倒在地。
这下泠皓摔得极难看,嫄公主不合时宜地低笑出声。
泠皓也不合适地红了脸,他走上前,轻轻摘下了嫄公主的盖头,两人四目相接,都有些愣神。
盖头之下的绝美面庞曾让泠皓朝思暮想,甚至决心弃文从武,却未想到四年后梦想成真时,两人之间已有了如此多复杂又微妙的隔阂。
“世上竟真有男子能生出你这般的样貌。”嫄公主端详着泠皓,他雪白的面容在灯火下仿佛发着光,“从很小的时候,大家便称呼我为大昼第一美人,我也一直以为,这是我应得的名分。但是在你的身边,我却会觉得自惭形秽,甚至嫉妒你的相貌——你若是女儿身,将多么倾国倾城。”
“末将惶恐。”泠皓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脸。
嫄公主走到镜前,一件件慢慢摘下了自己满头的发饰,当她的手终于伸向腰间玉佩时,一直站在一旁的泠皓向嫄公主深鞠了一躬:“既然公主要就寝,末将就告退了,我就在门口值守,天明时会回来。”
“这就要走么?”嫄公主望着镜中,并不回头。
泠皓的神情有些痛苦:“我敬重您,我知道您的心不在我的身上,那么我也不想违背您的意愿冒昧碰您,不然岂不是趁人之危。”他想了想,又说道:“公主,其实那封求婚的奏折,并不是我写的。”
“我知道。”
嫄公主缓缓站起身来,拉住泠皓的手,像是在心中做了一个极大的决定:“我来告诉你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云梓辰转遍了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粮米铺子,总算将各地粮价打听得七七八八,他自掏腰包使了些银钱,那些伙计将许多粮商间口口相传的运粮捷径也一并告诉了他。
这趟收获颇丰,云梓辰正准备回去好好算一算,却被临时叫去当值,待到他腰酸腿疼回到营房,已经是一夜之后。
清早时侍卫们要由卫长点卯,此时都去了校场,营房空荡荡的,大门四开。云梓辰打着哈切走进院子,却见到自己屋里仿佛有个人影,正弯腰站桌前看着什么。
自己临走前,李垣祠的行军图还在桌上打开摊着!
云梓辰心里一惊,大步跑进院子:“喂!你干什么的!”
那人闻声回头,懒洋洋冲云梓辰笑了一下。他长着幅黑瘦的相貌,面目棱角分明,眉宇中有比实际年纪多了几分的沧桑之感,云梓辰发现他穿了身深绿色劲装,褐色的皮质腰带,缀着黑漆金纹的腰牌,那是朝廷信差的装束。
信差与侍卫的营房相邻,都在宫内,方便皇帝随时传召。他们是朝廷豢养的信鸽,平日寻常的事情可由太监通传,但远距离的朝廷公文或者机密要闻,却需要信差们奔走送达,时常披星戴月,一去千里。
云梓辰知道信差们都是辛苦之人,心中敬畏,因而冲那人拱手行礼:“我没见过你啊,请问怎么称呼?我叫云梓辰,字崇爵,洪州豫章人。”
“啊,我是高修,这趟吐蕃一去小半年,你是新来的吧,那肯定没见过我。”高修叉腰站着,打量云梓辰的房间,“太久没回来了,走错了院子,别生气哈。”
云梓辰听过高修的名字,据说他在朝中干了十年的信差,有千户俸禄,在信差中也是颇有威名的。
“方才是我唐突了。”云梓辰看到高修自来熟地从自己桌上拿起块糕点,有油渣掉在了地图上,不由得皱了下眉头,
“呵,”高修笑了笑,指着地图上一处山峦,“这地图是你买的,还是借的?错儿可真是不少。比如这里吧,应该是两处山峰,中间一条平坦小路,走起来很是省劲,可你却将两峰合一,那照着这张地图来走,得绕多大一圈啊。赶紧换了,这东西就一张废纸。”www.九九^九)xs(.co^m
“是我抄画下来的。”云梓辰走近看,发现那里确实是自己为图省事才画错的。他忽然意识到,这张地图其实并未标注用处,旁人未必看得出那是幅行军图。
于是云梓辰立刻换了张笑脸,他殷勤地搬了座位让高修坐下,又沏上热茶:“末将久仰您大名,今天总算见着真人了,正巧小弟有个兄弟想游历山水,这不是拜托小弟给他找找地图嘛。您来的可真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