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窥视

头顶上悬挂着的,是儿时在话剧中见过的那种纸板做成的乌云,黑色的波浪形线条勾出它的外边,灰色填充着它的色彩。层层叠叠的乌云就像舞台的层次布局,由远及近有序排列。在乌云的深处,他还看到了同样由纸板绘制的太阳。金黄色的圆球体上,由大红色的蜡笔绘出漩涡的样式,周边则是同样颜色画出的表示光线的直线。

然而就是这样孩子气的假物,在这个空间内却衍生出完全的真实。乌云中不断落下大滴大滴的蓝色水滴,豆大的雨点变成真正的雨水,滴落在泥土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土坑。灼烈的阳光照在他的后脖颈上,带着高到令人心惊的热度。

在少年的脚边,无数树从地面长出,没有翠绿的树叶,甚至连棕色的外皮也被漆黑所取代。那狰狞的枝丫仿佛人类枯槁的手臂,从四面八方张牙舞爪的伸来。明明是不会移动的死物,却给一种下一刻就会被抓住的恐惧感。

在树木与树木的间隙处,依稀可以看到几道影子。漆黑的阴影与明亮到晃眼的阳光形成鲜明的对比。头部处反“八”字的空白是它们的眼睛,下方裂开的凹弧是它们的嘴巴。它们衣着各异,从身穿白无垢,抚着折扇的狐狸新娘,到穿着茶色碎步短打,手拿灯笼的御前杂役一应俱全,简直就是一个标准的婚礼小队。

——就像站在旋转木bb马上一样——仿佛有人将狐狸的纸剪影插在旋转木bb马的外盘上,随着木bb马的转动,这些影子也在不停的转动。它们以少年的位置为中心,一张张黑色的脸随着头部白色区域的变动似讥似笑。

“可恶——”狱寺隼人咒骂了一声,伴随着“碰—碰”的爆炸声,这些阴影被炸弹产生的冲击波尽数粉碎。然而新的影子很快冒了出来,迅速地取代了它们失去的同伴。

耳朵捕捉到了某种掉落的风声,狱寺隼人就地翻滚,零点五秒后,他刚刚所处地方已经被巨大的金属利刃所贯穿,这些利刃比工地上的钢板还要大。在落到地上的瞬间,传来压迫着耳膜轻微疼痛的巨响,溅起的泥土仿佛某种被砸碎的肉体四处散落——这种体量的重量如果落在人的身上的话——就算不被切成两段,应该也会全身粉碎。

“又被看见了吗……?”银发少年翻滚到旁边的树后,利用树木隐藏住自己的身形。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呆了这么久的时间后,他多少还是摸清了一些规律。比如那些时不时出现的像是狐狸剪影的影子们并没有攻击手段,但它们的眼睛却可以给那些从天而降的攻击物提供视野。这些狐狸的数量无穷无尽,可以从树林的各处冒出来,一旦被它们看见,随之而来的就是自空中袭来的如暴风雨般的利刃袭击。

——窥视吗?

从暗处观察别人,从暗处中伤别人。无论躲到哪里,都无法摆脱这些偷窥的眼睛。

狱寺隼人对于这种感觉尤为反感。他身上各种骷髅样式的装饰和朋克类型的衣物,即使在风气相对开放的意大利也是引人注目的存在。这让他想起了那些来自带着孩子的家长们忌惮和审视的目光,夜晚巡逻的警察们略显恶意盘问和为难——

以及每次进入废街,黑暗的角落里那些投过来的,贪婪的,不怀好意的目光。

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在那里,狱寺隼人不能露出任何破绽。他的一举一动,都经过了深思熟虑,都是别有用意。即是自己想做,也是为了展示给他的敌人。

未知才是最好的震慑。少年在全身各处都藏有炸d药,因为将武器集中藏到一个地方会让对方通过口袋的大小估计出他剩余炸弹的数量。他也从来不会在同一家餐厅三次点同一份菜肴,因为那样有利于暗d杀d者下d毒。

作为一匹独狼,狱寺隼人再强大,也终究是没有同伴帮扶的独行者。他不可以受伤,也不可以生病。甚至连礼貌和教养,在这里都是会被攻击的原罪。对付不讲理的人,礼貌只会被当作软弱可欺,善良和体贴则等同于愚蠢。这些人b渣的内心没有感恩和同理心,只有同样的态度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越是蛮不讲理,越是粗鲁强硬,就越是在谈判和对峙中吓退他的对手。但也因此,他极端偏执的态度也为他立下了太多太多的仇恨。为此,银发少年不得不以更加强硬的手段镇压,然后,他开始得罪更多势力。

这是一个无法避免的死结,狱寺隼人这个人的道路,就像是一条越来越细的钢丝。到了最后,他成为了众人共伐,但凡他稍微露出任何一丝弱势,少年就会被一拥而上各方势力撕成粉碎。

“啧。”不知不觉想到了讨厌的事情,意识到这点后,狱寺隼人不耐烦的咋嘴。其实这些回忆对于他来说,早已算不了什么。狱寺隼人从来不是一个会因为这种事情软弱的人。他如今走来的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有些事情就算是遗憾,但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接受。但这个空间和它内含的一切事物,似乎都充满了某种令人厌恶的负能量。就像一个不断在池塘中搅动的铲子,将下方陈年的淤泥不断翻出。在这样的环境里战斗,总能唤醒狱寺隼人不好的记忆。

少年平复呼吸。将这些回忆再次抛到脑后。他感觉到自己的节奏在逐渐被打乱。银发少年努力控制着这种潜移默化的控制。狱寺隼人并非总是暴躁的,相反,很多时候他非常冷静,并且擅长用智谋打败敌人。

然而,在他没注意的时候,一只狐狸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旁边,它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可以说不像普通的蹑手蹑脚,而是一种表演性的,类似于日本能剧的舞台步。长长的兜帽笼罩了它脸庞的弧度,勾出白无垢的样式。它就像古代传统的日式女性一样,右手反手以折扇遮面,左手扶住膝盖的和服,微微躬身以细小的碎步一步一滑。当走到银发少年旁边时,折扇微微打开,露出了那双狡猾诡秘的白色眼睛。它看着少年,仿佛在说——

找到你了。

“——!”

满天的利刃再度下刺。

发现这一切的,狱寺隼人飞快解决了这只狐狸新娘。然而他此前的走神终究还是带来了一些劣势,在连续躲过三道利刃后,以人类的脚程,狱寺隼人是无法在第四道利刃落下时跑离其攻击范围的。

银发少年燃起炸药,利用冲击波粉碎了最后一道利刃。

“碰——”

巨大的刀锋划为碎片,虽然失去了重量带来的杀伤力,但那些细小的碎片却化为了另一种武器向四周扩散。银发少年在这场刀风剑雨中护住了自己的要害,却无法保护全身。在利用爆炸过后的白烟再度消失在森林中后,泥土的地上却留下了一道斑斑血迹。

“呼呼——”

身上传来的是熟悉的疼痛感。那种疼痛,在他早年离家出走流浪时,总是常伴着他。银发少年抱着肩膀,靠倒在了树下。

鲜血滴滴答答的滴落在泥土里,顺着土壤的轮廓一路渗下。银发少年恍惚了一下,他看了看自己鲜血淋漓的右肩,又看了看泥土血液偏左的位置。直到大脑意识到另外一股疼痛的来源,他摸了摸自己左耳,才发现那里已经被碎片切开。耳朵是人类神经最为密集的区域之一,这里的疼痛相比其他部位也更为明显。这份痛苦是如此剧烈,疼到让人感觉思维都趋于麻木。

雨滴被烈日所烘烤,落在身上就像热水一样。这些滚烫的雨水随着义衣物一路流进伤口,加重了那股剧痛。

一些奇怪的声音缭绕在他耳边。那是狱寺隼人曾经的记忆。

——人类是群居动物,而他也并不是一开始就选择成为一匹独狼的。

年仅8岁的孩子孤身一人,站在好不容易找到的某个家族的门口——

“想加入家族?——啊啊,弹钢琴的文弱书生是不行的。赶紧回去吧,臭小子。”

“哈哈哈哈哈,笑死人了!就算你跑遍整个意大利,也不会有什么家族想雇佣你的。

“可恶……”

咬紧的牙关爆出这样的字眼。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偏偏在这种时候冒出来,这些讨厌的记忆!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这些该死——连生命都不是的低等怪物。

以及这个连一点物理知识都不讲的,只知道放一些低劣恶趣味景物的稀奇古怪的全封闭空间。

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是啊——他多少感觉到了,无论这个空间里的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它们对于人类的情感都带有深刻的恶意,甚至会对他进行恶意的嘲讽,以便于激怒他来获得更多的乐趣。

他不能中招。

但是——

一滴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丝落了下来。

在那滴透明的雨水里,就像镜子一样,狱寺隼人看到了里面折射出的人。

那是一个坐在钢琴前,温柔微笑的银发女子。

也是引爆狱寺隼人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个人即使再如何任性,哪怕被所有人所厌恶,但只有他的父母还在,他就总是被爱着的。

即使是狱寺隼人,也曾经是个得到万千宠爱的小王子。

然而这一切随着一场车祸戛然而止。

他失去了母亲。

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无条件爱着他的人。

“啊啊啊啊啊啊——混蛋!我说过的吧——你们这些面目可憎的怪物!——”

“不!要!窥!探!我!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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