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第二天, 大风呼呼作响,归老师整天没出门。
她早晨起就恹恹的,没有任何想学习的念头——早五晚十二的复读班生活已将她压榨得一点油水都不剩, 结果在枕头上『摸』半天,才发现自己已许久没见过自己的游戏机。
——看在姓盛的那儿。
归归给他发几条消息, 他多半是被他父母拖出壮劳力, 发的微信如石沉大海, 杳音信。
也难怪,思归想,正常的人谁过年会闲在家里呢?
往年, 余思归也是较为忙碌的。
腊月二十九,妈妈晚上可能会有同学聚会,他们几十年的老同学聚上一聚, 思归晚上可以一个人玩一会儿;除夕早晨母女俩赶年集, 柳敏提上几斤干果,塞上满满的一辆车, 到中午时年集开始散。
母女俩就墓园给外公外婆上个坟, 回家包着饺子看春晚发压岁钱,听外面噼里啪啦爆竹声不绝, 迎接新的一年。
而年初一是要四处拜年的。
她们家已经没什么亲戚, 于是柳敏带着思归看望自己年的老师, 或者拜访下仍在市里的领导或者朋友;而下午她们就窝在家里, 妈妈看书, 归归找点什么好玩的。
——大年初二,姑娘可以回门。
单亲家庭出身的小孩倒是没怎么体会过,但刘佳宁认为那是最难熬的一天,要四处奔波, 要接受一干亲戚的盘问。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但「亲」又在哪里呢?
她有过外婆,后外婆走;后与妈妈相依为命,再后妈妈也踏上再法回归的旅程。
余思归在家昏睡一天,梦里仿佛看见妈妈的背影,想追逐却如何都握不到。
下午惊醒后机屏幕亮着,盛少爷回消息——他在和自己父母逛街,后吃午饭。
思归应两声,环视四周,这家里太空旷,但却挤满回忆。
归归坐在家里愣一会儿神,然后爬起,到窗口看夜幕低垂。
腊月二十九喧闹不已。
天阴沉沉的,然而老城区一到过年总比平时热闹,邻居里有老人出门迎接归的游子。
除夕早晨,余思归一个人赶年集。
盛淅那天要他外公家。
他家成挺复杂的——少爷曾解释过一次,但思归听得云里雾里,牵扯到的人太多,关系也太复杂,他曾曾祖父是晚清留美学堂出身的,曾在哥大求学,后五四后义反顾回国。
回国后时局中的知识子举步维艰,曾曾祖父就将儿子托付给自己的挚友代管。他朋友就在本地——这一管不要紧,他儿子和年朋友的女儿都恰逢志学之年,两人志同道合,年龄相近,青梅竹马,暗生情愫。
后那儿子和朋友的女儿结婚,就有他爷爷。
——这也是他爷爷认定这座城市也是“故乡”,因此在“出事”后选择回到此处的缘故。
盛爷爷和『奶』『奶』,则是上山下乡时认识的。
两人同是下乡的知青,生产队仅隔着一公里不到,在镇上时遇到彼此会打招呼;而就像那年代所有的有情人一样,没有人戳破那层窗户纸,两个年轻人曾交换过彼此头的书与彼此写过的诗,然后两个人在广播里听见恢复高考的消息。
四十多年前,两名年轻人在镇上最后一次相见时,没头没脑地约定将一起北京。
那年花前月下。
……
后恢复高考,次年初春,他爷爷成为老三届的头一批新生。
他『奶』『奶』则出现得较晚,直到78年的秋天才出现;说是他爷爷在学校里找许久,最终才找到的人。
盛少爷讲这故事时昏昏沉沉,支离破碎,头顶悬着星星与月亮。
犹如一个过往时代的缩影。
——又如在峭壁上开出的,一朵洁白桔梗。
……
思归知道盛淅家里感情挺好的——他是个全方位的模范生,也健全得方方面面,归归拒绝打扰那个健全的大家庭,一个人挤嘈杂的海边年集。
归老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
她明明没啥想吃的,啃半个小面包就吃不下早饭,但仍觉得在家里呆不下,跑集市上和人挤着,随称点锅巴和糖三角,有袋装的米卷。
然后归老师称点猪耳朵类的熟食,下午打车墓园。
除夕下午,是祭祖的时间。
公墓人不少,寒风凛凛,思归裹着最厚的羽绒服,将祭品一样样摆在妈妈和外公外婆的坟前。
“也算团圆。”归归在北风中小声道。
那把骨灰究竟味着什么呢?
思归亲一块块拣出的骨骼,它曾支撑一个人在世上走五十多年,从一个孩子到一个少女,再到一个独自支撑起家庭的、巍峨的人。
“我快到你上大学的年纪。”归归笑着说,“姥姥如果在的话肯定很高兴,家里要有两个大学生。”
“我从没见过姥爷。”余思归靠着墓碑道,“这么一算,其实我也没太见过一个完整的家庭。”
“别的小说里都写那单亲家庭的小孩,小时候就被同龄人戳着脊梁骨,骂没爹的小孩,然后哭着回家问妈妈我爸哪……但我连半次都没有。”
北风呼呼地吹。
“刘佳宁说那是因为我凶。”
女孩子在墓前认真地说:
“但我觉得……是因为我想要的爱,你们都给我。”
余思归在风中道:“我一直是个完整的人。”
那个坚决地带着年幼的我离开的母亲。
那个尽管重男轻女,最终却不曾指责离婚的母亲半句的外婆。
总嫌弃小外孙女长不高,认定思归多吃一口就能长高一公,因此每次归归都要把龟龟包子塞馅儿的凶恶老太太。
——那个世前,仍在担女儿与小外孙以后就是孤家寡人的老人。
归归靠着墓碑,像靠着再也不会回的家人,小声说:
“而且现在又有人爱我啦。”
……虽然他现在不在。
思归独自靠着墓碑讲。
她在呼啸而过的北风之中,絮絮叨叨地讲她和盛淅。
讲他们多年前闹剧一样的初遇,讲他们的重逢,讲他们的相处。
这话被吹天地间,再半人听闻。
——尽管孤单。
……
思归磨蹭许久,直到天沉沉的黑才后知后觉地回家。
那时车已经很不好打,盛少爷在微信上问个不停,但余思归指都被冻透,碰在屏幕上连个字都打不出。
她光打车就花快半个小时,好不容易有个司机接单,干脆拒绝打表,一口价,送回二百块,要不然自己步行回。
归老师计可施地掏钱。
车辆穿过尽的路灯,路上空一人,像是全天下的人都在家中歇下。
余思归到家时被冻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趴在地板上瑟瑟发抖半天,暖和好久才活动过关节,然后拿出机,看见盛淅近二十个未接电。
难得年夜饭间隙他能惦记着这边。
思归给他打回电话,盛少爷果然在吃年夜饭——他们家似乎习惯出吃,背景嘈杂不堪,是在某个酒店。
“我没事。”思归坚强地告诉他:
“就是回的路上太冷,不好打车。”
盛少爷松口气:“那就行。”
然后他挂电话,回吃饭——不好离席太久。
夜幕低垂,星点被冬风刮得颤抖。
思归裹着『毛』毯暖和好一会儿,下碗速冻饺子,捧在电视机前,边看春晚边安安静静地独自吃起年夜饭。
外面雪茸细密如织,瑞雪兆丰年。
思归吃完几个速冻水饺,将门窗关,安安静静地迎接新的一年的到。
孤家寡人过年也不难。
——只要闭睡觉就可以。
余思归大年初一五点钟被邻居的鞭炮声轰醒,知道注定睡不着,索『性』起做点作业。
外面飘着细雪,盛少爷一上午也忙着拜年,几乎没怎么看机,只上问几句思归的现况;余思归上午将作业囫囵写个大概,然后诚实地告诉他自己应对过年的方式是睡觉。
盛少爷没说什么。
他估计也没什么可说的,归归啃着第三顿速冻水饺,顺给他发消息,让他别担。
——毕竟担也没用。
距离那样遥远,他鞭长莫及。
何况不过是几天的独处……他是给自己好好放个假得更好。
余思归以刷题和睡觉混过初一,期间盛少爷的关统统被归老师压到后面。他也法及时回复,思归也不愿占用他的时间,干脆用关机的方式躲过这个阖家团圆的子。
年初二,思归连床都不愿起。
外头沉沉地下着雪,已经积起,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余思归把作业抱到床上,趴在被窝里写作业。
盛少爷早上说他外婆家——他外公外婆家在苏州,似乎要在路上走挺久。
「你过年开吗?」思归趴在床上问。
盛淅仍在车上,颇有哭笑不得,回复:「这有什么开不开的?不就是到处跑吗,今天得跑一天呢。」
归归想想,觉得他说的没错,但是忍不住告诉他:
「要珍惜呀。」
……要珍惜和他们相处的时间。
不要像我一样,想要有亲人相伴,可所有爱过我的亲人都已长眠于人间。
——生与,是一经离开就再不会回归的列车。
盛淅忍俊不禁,回复小同桌:「好呀。」
于是归归不再打扰他,专趴在床上写作业。
她里怅然若失,也不愿出面对这个世界,连踏出房门都懒,仿佛自己与这个热闹的世间格格不入,连吃饭都变成多余的事情。
思归裹着羽绒被在屋里复习,像一颗埋在雪下,等待发芽的豆子。
中午时盛淅说他已到外婆家,他们会一起吃饭。
豆子困倦地答声好,然后趴在床上睡过。
再醒时天都已经黑。
没有比一觉醒发现天黑更恐怖的事儿,尤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孤独感以复加,余思归那一瞬间难受得差点没喘上气,她『摸』起机看看,发现盛淅发的消息停留在三个小时前。
他问:“是不是下雪?”
然后他过会儿,又问:“你吃午饭没有?”
最后一条消息时,下午三点。
思归那时侯睡成一坨坨,完全没有看见,一个人蜷缩在被子里难受得泪都要出,怕他担,撒谎道:「吃。」
盛淅多半是没看到,所以没回复。
然后归归难过地说:
「盛淅,你陪陪我。」
卧室里漆黑一片。
唯有屏幕荧荧亮着,犹如世间人应答的灯塔。
思归等好半天,盛淅没仍然没回。
……可能被灌醉。
女孩子中空落落,但不舍得打扰他休息,将机掖到一边,拧开台灯,开始复习。
她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像唯恐被冰寒之气侵扰。
晚上余思归做完一套数学卷子,但盛少爷仍没说话,他看到那消息后不会放任思归一个人,思归信任他,于是认定他睡着。
余思归半夜十二点悸,醒一次,看机。
盛淅一个多小时前回消息,问:
「睡吗?」
归归:“……?”
除此之外再没第二句话。
余思归不太明白这是在做什么,觉得他可能是宿醉不太清醒,只得叹口气,自己处理自己的情绪。
万里雪飘,天地间雪落声。
外面雪沉沉下着,余思归用被子把自己裹紧,连头发丝都没『露』出一根,在床上发很久的呆,知道自己除睡着之外别他法。
「我们春天时再见。」
明天就会好起,归归想。
这个年已经快结束。
狂风吹着她头顶的窗户,路灯映着白雪,红如黄昏虞美人。
余思归看着和盛淅空落落的对话框,在雪中安静睡。
思归梦里不太安稳,大约是窗被风吹得摇晃的缘故,明年夏天要想办法把这窗全换一遍,归归在昏昏沉沉地想,现在这窗户太老。
然后她听见窗户摇晃得更厉害。
像是窗外有什么在叩。
——又像是有春累累的花要挤。
余思归难受地翻个身,只觉那叩叩的声音像在敲她的,砰砰。
似乎有人在喊。
“乓乓——”
什么啊烦!归归终于被窗户吵得睡不着,差点儿就要出骂街,烦躁地一掀被子坐起,要看这个破窗户是不是破。
下一秒,余思归睛瞪得滚圆。
“……”
狂风呼啸,世间白雪茫茫。
黑夜里,盛少爷扶着窗台与棱,花盆落满雪,他的话在风里模糊不清。
“我不是让你给我留门吗?”他狼狈地喊道。
余思归眶一红,几乎以为是幻觉,她哆嗦着掰开『插』销,颤抖着打开窗。
下一秒北风灌满整间卧室,女孩被一个翻窗户的、冰一样的男人,噗地压在床上。
夜半三更雪如飘絮,漫天飞扬,仿佛大鸟羽『毛』。
男人大衣一层北国冰霜,领口夹冰,连面颊也是冷的。
“——发的语音你从不听是吧。”
面颊冰凉的男人凶狠地说。
“敲门不应,门反锁——你给我的钥匙就是为让我在楼下骂你?”
余思归被他扑在床上,角红红的,小声问:“你骂我吗?”
“骂。”少爷冷冷地说。
然后将没锤子用的钥匙,啪地甩在思归耳畔。
啪嚓一声,金属冒着刺骨寒气。
下一刻,男人以鼻梁『迷』恋地蹭姑娘家柔软温热的面颊,沙哑地说:
“……你真的好香。”
归归一下耳朵梢都红,任由少爷冰冷的唇亲吻她的耳朵,被冻得颤栗,感受到一个个的吻穿过耳廓,落在发间,像直烙灵魂之中。
“……你开车的吗?”归归冷得发抖,小声问。
盛淅吻暂停,嘲弄地问:“那不然呢?我步行吗?”
“……”
“中午吃完饭就出发,结果下雪高速封一段,路上多花六个多小时……”姓盛的低头亲吻她,嗓音哑得可怕:“他妈的让你给我留门,余思归你睡得跟猪有什么区别……”
思归被他捉鹌鹑一样按在床上,泪都要出,颤颤地说:“……我不知道你要呀……我自己在、在这里没有关系的。”
然后女孩子难过地问:“我不是让你给自己放个假吗?”
话音刚落,盛少爷恶一笑。
他发间都是夜风与雪,将仅着单薄睡衣的思归拽起,两指推起女孩下颌,讽刺道:“你为什么总觉得我找你,是为伺候你?”
归归:“……?”
……不是吗?
“余思归你怎么这么自我为中?”盛少爷嘲弄道,轻佻地问,“三年前我就想说,所有人都得围着你转是吧?”
“……??”
姓盛的大少爷捏着女孩子腮帮,嘲讽地问:
“我见你,就不能是我想你?”
思归角一红,一时连耳朵都红彤彤的。
盛淅讥刺道:“就不能是我非常想你,我在学校里也总惦记着你,上课下课都想你,一有空就想抱抱你,想亲亲你,想和你在一块儿,想见见你……哪怕路上怎么折腾都没关系吗?”
余思归泪满盈,嗫嚅着点点头。
“为什么我一定是为安慰你的?”盛淅冷静地问,捏着思归的下颌,『逼』她抬起头。
然后他盯着余思归的双目,恶劣地问:
“我找你,为什么不能是为我自己?”
——可以。
归归泪吧嗒往外滚,于是青年捏着她的下颌,在夹雪寒风中亲吻少女思归的唇。
「我曾做过一个梦。」
梦中,一个少年深夜叩响我的窗。
他说他要带我探险;于是年少的我们相见恨晚又情投合,我们顺着窗户爬出,踩着屋顶奔跑,穿过瘦长空旷街道,海滨礁石上,等一轮出。
结果少年在初升朝阳中,化为童话故事中永恒的泡沫。
在那原地取而代之的,是长大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