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宴双手环在胸前,沉着脸,见侍女们陆续将菜肴送上,言简意赅:“用膳。”
除了不良帅,还没被人用这样口气命令过的顾舒窈手一抖,心里爬满丝丝别样而隐秘的快感。往日里那个温柔的表哥也很好,但眼前这个冷若冰霜的表哥……
打住。
不能再想。
她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顾舒窈深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扬起一抹笑:“好。”
有着沈清宴在一旁陪着,顾舒窈突然觉得不用冰自己的胃口也开了,顺势夹起一块鱼,开始剃掉鱼刺,自然地夹到沈清宴碗里:“表哥你也一起用啊,你都忙一天了。”
沈清宴看着那块没有刺的鱼肉,原本平息下去的怒火又烧起来,烧的他心脏一抽一抽的疼。接着顾舒窈又给他夹了许多菜,每一样都是他爱吃的。
难道表妹喜欢的那个人,也爱吃这些?
想到这一点,沈清宴便没任何胃口。
顾舒窈察觉到他的异常,没有做声。一顿不太愉快的晚膳用完,顾舒窈正要说什么,沈清宴便起身回书房。
顾舒窈望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
丹红等人将头埋得极低,表小姐和王爷之间的气氛太冰冷,让她们都不敢打趣。
“回去!”
顾舒窈到底也没追去,她也回客院去。
第二天,顾舒窈拿着那个绣的芍药香囊送给沈清宴。沈清宴看了一眼,淡声道:“以后不要做了,伤眼睛。”如果他的语气不是那么冷淡,顾舒窈就真信了他是出自于关心。
“表哥不换上吗?”顾舒窈说道。
沈清宴看着顾舒窈那一如往常的神态的语气,想到表妹为了自己的一句话熬夜绣香囊,她明明是不太擅长针线活的,可那朵芍药却绣的栩栩如生。
沈清宴第一次觉得,如果表妹从来没有将她的秘密告诉他就好了。他宁愿活在表妹编织的谎言中,也不愿这样清醒着痛苦。
但至少,这个荷包是表妹为他绣的不是么?
那日曲水江边,士与女,他与表妹,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至少在那一刻,表妹心里应该是有他的吧?
沈清宴接过香囊:“多谢。”
顾舒窈:“那你带上?”
沈清宴点头:“好。”
就这样了,以后就保持这样的距离就好。沈清宴默默告诫自己。
他看着顾舒窈的发顶,她正在替他换上新的香囊,这样的角度丝毫没有察觉到顾舒窈嘴角疯狂的笑。沈清宴想,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与表妹这么亲密的接触,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永乐坊,不良人本部。
不良帅正在无数次的后悔,为什么当初在草原一时心软让这个小疯子入不良人了呢。
小疯子带着面具,翘着二郎腿,虽然看不见模样,但浑身都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
“我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在安亲王身上下追踪香。”不良帅不止一次被自己手下的奇思妙想给气晕,“你没事儿追踪安亲王做什么?你都住他府里了,天天能见到的人,你盯个什么梢?”
顾舒窈伸出手,手指上停留着一只蝴蝶,“我发现我以前对他太好了。”
不良帅:“?”
是他耳朵出问题了吗?难道他年纪不大,耳朵先聋了?
顾舒窈:“而他却有事瞒着我。”
不良帅:“……”
如果他是安亲王,他八成要被这疯子给气乐了。
顾舒窈站起身,在不良帅面前转了一圈:“难道我对他还不够好吗?我可是拿出最好的一面去陪他呢。温柔,贤淑,乖巧,听话,我哪一点没有做到?他还有什么不满的!”
自来长安后,沈清宴所有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也都能有迹可循。甚至有些改变都是她来主导的,然而这一次,沈清宴突然的冷淡,让顾舒窈有些诧异。
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她不喜欢这种失控感。
既然沈清宴不说,那就怪不得她出手了。
追踪,调查,暗访,遇到阻拦就将对方杀掉……
能让不良人绣罗司使者这么上心,足见安亲王身份的确贵重。
眼见着顾舒窈要失控,不良帅厉声道,“这里是长安,对方是亲王,你收敛些!”
停留在不良帅肩膀上的乌鸦发出尖锐的叫声。
顾舒窈闭上眼,她需要冷静。
六岁,她因不能很好控制自己的情绪,被母亲带到洛阳治病。在那里,她遇到了年少的沈清宴。所有人都嫌她疯嫌她笨,只有沈清宴带她玩,教她写字。
而她回报沈清宴的是什么?
顾舒窈自嘲一笑。
一场大火,沈清宴困在那个小屋里,差点被烧死。纵然后来被救出来,也因受到刺激,将那段时期的记忆彻底遗忘。
此番来长安,她心怀忐忑,直到确认沈清宴真忘了那一切,她才松口气。
然而她与沈清宴保持着距离,她不想再伤害他,但沈清宴却几次三番来主动招惹她。送她珍珠,送她丝绸,带她去望江楼,带她去看百戏,带她去报国寺看到了整个长安……
然而他招惹到一半,又走了。
顾舒窈微微喘着气,手背上青筋冒起,极力压抑着那股暴戾的情绪。
因为太珍惜,所以如此小心翼翼,一举一动都掩盖在面具之下。
因为太小心,所以一旦得不到,就想毁掉,这样至少一切都能画上句号,不会再让她患得患失。
小疯子的世界,就是这样没有逻辑可言,时而矛盾,时而不讲理。
但顾舒窈不想让沈清宴见到她这副模样。
至少在沈清宴面前,她还是想做好那个幽州来的表妹,温柔活泼,可以让所有人都开心的表妹。
然而她真的好难受,她迫切的想要见到沈清宴,一刻都不想等。
“你去哪里?!”不良帅追出去,但顾舒窈已经飞快爬上屋檐,消失在视野内。
不良帅暗骂一声,立刻派人去追,要在她对安亲王做出什么过激举动前,不惜一切手段将她拦下!
顾舒窈跑的飞快,蝴蝶在她眼前飞舞,追逐着那个特殊香囊里散发出来的香气。然而身后突然多出了一个人,是红芳坊的绣娘。
“大人,得罪了!”
绣娘抬手,一支短箭朝顾舒窈射来。
顾舒窈矮身一躲,肆意笑道:“就凭你?”
绣娘咬牙,她擅长的是伪装与模仿,但并不擅长打斗。顾舒窈没有直接与她交手,但仅从顾舒窈的动作,绣娘知道一旦打斗自己极有可能不是她的对手。
可那又如何?!
既入不良人,就不惧任何敌人!
“王爷一早上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啊,这已经是老侍郎第二次与王爷说起突厥使团明日入宫的事了。”礼部官吏小声道,“王爷都只是嗯了下,明显没怎么听。黄大人,王爷这是有心事?”
黄胜瞪了他一眼:“王爷的事岂是你我能随意揣测,滚滚滚,自己手上的事做完了吗,就来扯东扯西!”
那人摸摸鼻子,带着一脸的八卦之情走开了。
黄胜偷偷打量着不远处站在书架前的沈清宴,一盏茶的功夫都过了,他还站在那里。
绝对是有心事。
黄胜悄步走去,试探喊了声:“王爷,突厥使团的人明天入宫,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沈清宴敷衍地嗯了一声,显然没听进去。
黄胜目光游移,见沈清宴腰间新系了一个香囊,顿时道:“这芍药的针脚挺密啊,王爷您换了新的香囊荷包?”
谁料他话刚说出,沈清宴深邃地看了他一眼。黄胜心里咯噔一下,有点紧张。然后他就见沈清宴将香囊握在手里,默默转过身,不给他看。
黄胜差点就脱口而出,不就是一个香囊么,王爷你那什么眼神,生怕被人抢了似的,小气!
等等,香囊?
黄胜以自己丰富的过来人经验,脑袋灵光一闪:“王爷,那日您去平康坊,下官可一句话都没对您府上的人说。”
见沈清宴神色古怪,黄胜越发肯定自己的推测:“如果王府上有什么人误会了什么,您要是需要下官给您佐证,下官肯定去!”
能让王爷这样魂不守舍的,也就是那位表妹了。
女子嘛,知道郎君去平康坊就没几个能不生气的。那位表妹可能打听到王爷当夜的行踪,这才生气了。
而王爷为了太子有苦难言,黄胜叹口气他太懂了!
每次他去平康坊喝酒听曲儿,回府晚了,他婆娘就是这样跟他冷战。
啧,王爷还没成亲呢,就被管成这样,黄胜对当日在王府里见过一面的年轻女郎颇为敬佩。
“王爷,下官请您喝酒去!”
俊美无双的安亲王在面对儿女情长时,也跟他没什么区别嘛,黄胜顿生出几分亲切感。
沈清宴的确不想再礼部待着,也不想回去。然而能跟他一起自在喝酒的也没几个人,整个长安想和安亲王喝酒的人有很多,但都怀着各种目的。黄胜虽然是他的属官,但在礼部也是老资历,家族底蕴也深,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谄媚巴结。
“走。”沈清宴让他带路,但又道,“平康坊就别去了。”
黄胜连连道:“这是自然。就是一小酒馆,那家门脸不大,但掌柜酿酒的手艺是祖传的。”
顾舒窈与绣娘在屋顶一个跑一个追。
跑的那个人时不时掀起瓦片朝后面扔去。
绣娘一拳将其打飞,瓦片摔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若有人仰头去看,两人早已跑远,屋顶上空空如也,只当是瓦片松动自己滑落。
“大人,您冷静下!”绣娘喊着,“大帅派我来并不要伤害你,只是让您停下,不要冲动!”
顾舒窈道:“我很冷静,你回去!”
绣娘:“……”这话一点都可信度都没有。
地面上,沈清宴与黄胜策马走出礼部,然后又将骏马交给随从,让他们牵走。两人步行着去黄胜说的那家藏在巷子里的酒馆。
蝴蝶在附近疯狂的飞舞。
顾舒窈眼眸一暗,沈清宴在附近!顿时停下脚步,观察蝴蝶的方向。
绣娘趁此机会追上,二说不说,直接出手,要将顾舒窈拿下!
两人在屋顶上瞬间交手。
沈清宴跟着黄胜一路走来,见到地上碎裂的瓦片,顿时道:“这一带的屋舍需要修葺,等下回去你将此事给长安县令报一报。”
黄胜捡起一块瓦片,仰头望去,揉了揉眼睛。
“怎么了?”沈清宴问道。
黄胜道:“下官刚才好像在屋顶上看见有两个影子?”
沈清宴闻言也抬起头,屋顶上空空如也,说道:“可能是野猫。”
黄胜挠挠头:“大概是吧。也许是我这几日公文看多了眼花。”见着小酒馆就在不远处,黄胜伸手指道:“王爷,就是那儿。”
顾舒窈没想到沈清宴就在下面,她挣扎着想要跳下去,绣娘拼死将她拉住,疯狂用着气声劝阻:“大人,你就算跳下去,你这个样子王爷也不认识你,还会吓着王爷。”
顾舒窈冷笑一声:“你拦不住我。”说完,直接开始脱衣服。黑色的外衣被仍在屋顶上,里面居然是穿着一身胡服常服。
绣娘目瞪口呆,她自认没有这样的换装技巧。
只是这一个晃神,顾舒窈就跳下了下去。
绣娘一声暗骂,随即冲去。
但为时晚矣,顾舒窈高喊一声:“表哥!!!”
沈清宴脚步一顿,不可置信的回过头。表妹双手扶着膝盖,她喘的特别厉害,脸颊泛着红晕,额头布着汗珠。
她抬起头,眼里盛满了水光,几缕碎发贴在额前,带着几分狼狈。
沈清宴心头一酸。
顾舒窈朝着他跑来,然而就在此刻,另一个女人从巷子一侧冲出,喊道:“顾女郎,你站住!!”
沈清宴再也忍不住,大步走着,继而快跑,一把将顾舒窈拉到身后,对着那个突然冒出的女人道:“你是何人,竟敢对本王表妹如此无礼!”
顾舒窈从沈清宴身后探出小脑袋,得意洋洋的冲着绣娘一笑,似乎在说,她赢了。
那嘚瑟的小表情,让追着顾舒窈跑了一路,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她做出什么过激行为,结果现在还要被塞狗粮的绣娘恶从胆边生,她豁出去了!
“回禀王爷,顾女郎刚才在红芳坊挑了些东西,没给钱。”
顾舒窈:“…………………………”
嘚瑟的笑容,当场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