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第 76 章

夜凉如水,白日的燥热尽数消退了,市井间喧闹的氛围也在舒缓的带着凉意的晚风之中一点点被抚平,渐渐沉入梦里。

向心觅在夜色之中穿行。按着约定的时辰,有人开了后门,领着她走入阴森的牢狱之中。

牢狱之中仍然灯火通明,是为了防止犯人们做些小动作,向心觅能清晰地看见地面上无法冲洗掉的暗褐色的血迹,凝结成厚厚的一层,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牢房之中的人圈在潮湿发霉的稻草堆里,有老鼠大摇大摆地拖家带口从人身上爬过,那人一丝动静也无,不知是死是活。

向心觅逼迫着自己挪开目光,不去看那些可怖的景象。但明明还算的上游刃有馀的,在外游走时的冷静却在漫长的走道之中被一层一层剥离。

即使知道沈悟眼下不会有事,她还是不可抑制地担心。怕他污泥满身,怕他吃了苦头。

沈悟坐在昏暗的角落里闭目养神,此处不见天日,外界消息无法传递进来,但一切掩藏在汹涌暗潮之中的计划,早已在他掌握之中。

他听见狱卒腰间的钥匙叮当作响地靠近了,夹杂着另一个人的轻微的,谨慎的脚步声,却平静地闭着眼,并无动作。

不论是谁,总归不是他想要见到的人。

总归是不停的盘查,反复的诘问,这些人并不期待他给出什么答案,只是希望能磋磨掉他不知天高地厚的锐气,做一把好用的刀。

“只有一刻钟,有话快说。”狱卒的声音带着点高傲的不耐,钥匙哗啦一声,腐朽的锁链被取下,一道女声轻声道过谢,悄声进了牢房。

沈悟的心跳在声音钻入耳膜的那一瞬间剧烈的跳动起来,几乎要在空荡的牢房之中怦然有了回声。大脑在身体作出反应之前已经得出答案,他几乎是瞬间擡眼,循着声音望过去,一门之隔正笑吟吟地往狱卒手中递银子的,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不是幻觉。

沈悟第一反应是往后退了退。他眼下不大体面,身下的稻草堆发霉潮湿,入牢以来,虽然没有人刻意为难,但因为他态度强硬,得罪了不少人,他已经......几天没洗漱了。

想也知道模样十分狼狈。他不想在向心觅眼前这样。

沈悟悄悄地擡手,用手背擦了擦脸,却被新冒出的胡茬扎了手,于是把头愈发低下去,隐入昏暗的角落之中。

向心觅将银子塞过去,狱卒的脸色终于好看些,晃着钥匙,将空间留给了他们。向心觅一扭头,看见本就坐在角落里的人自以为隐蔽地往角落里缩去,像一只长在角落里不愿示人的蘑菇。

散落的额发挡住了脸颊的轮廓,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看着十分可怜。

但向心觅却安稳了些,她对沈悟有些生气,张嘴就戳人心窝:“躲什么,不是挺厉害吗,还敢指着人骂?”

她靠近了,才能看见沈悟隐藏着的面容,清减许多,形容憔悴。向心觅碰了碰他搁在膝头的胳膊,弯下腰看他:“受伤没有?”

沈悟偏过头去:“没有,别看,丑。”他的声音微弱,有气无力的,还是吃了苦头。

向心觅不欲与他辩驳这无用的事,什么时候还顾得上丑不丑了?她蹲下身子,将食盒和装着衣服的包裹放在地上,叹气:“我不看你,你吃点儿东西吧。”

“你......为什么在这里?”他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对不断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饭菜熟视无睹,目光专注地落在向心觅身上。

期待着她的答案。

向心觅自顾自将碗筷塞到他手里:“碰巧路过。”

沈悟却从这胡诌中找到一点确信,他的眼睛慢慢亮起来,盯着她:“你担心我。”

“你还笑?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境地,你还笑得出来?信也不回一封。”向心觅看见他唇角逐渐蔓延着的笑意,忍不住瞪他。

他却越发难以抑制眉梢眼角的笑意,他为自己辩驳:“你嫌我话多,我写了很多遍,每次都写了很多......不敢给你。”

沈悟望着她近在咫尺的,鲜活的面庞,想要触碰她的欲望抑制不住地涌上来。但他太脏了,唯恐将浑身的污浊带给她,于是只有用长久的目光替代。

他看见向心觅的眉头皱起来,流露出一点不满的神色,于是又疑心自己得意忘了形,说错了什么话,在向心觅开口之前解释:“我不是怪你的意思,也不是故意向你隐瞒,我很快就会出去的,政令也已经颁布,不会有影响的。”

向心觅盯着沈悟,他努力解释着一切有可能让她不悦的地方,小心翼翼的眼睛望着她,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曾经冷淡的,高傲的模样。

她轻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千里迢迢来,只是担心政令的事?不是故意瞒,若我不来,你还告诉我吗?”

向心觅太了解沈悟了,他就是什么都不说,遇到问题就逃跑,瞒他的爱,瞒他的苦难。好像一遇到和她有关的问题,他就不自觉地要把自己隐藏出来。

“你又骗我。”

“不是,不是,我......”沈悟看起来慌乱无措,“等我出去了,我会告诉你的,我不会再瞒你了。”

这话倒是真的,他会体体面面的,用刻意营造出的孱弱姿态博得她的垂怜,心疼,一切都会在他的预谋之中。

但不是眼下这样的,他脏乱狼狈地与她相见。

沈悟在这种时刻,总感到对自己的厌弃。他所读的学识,他科举得来的功名,好像在她面前总是被剥下,他始终是她脚下尘,不可与之并肩而立。

向心觅注意到沈悟的眼眶下泛着红,身体却往后退去,好像又要隐没进黑暗之中,逃走躲起来。

向心觅抓住沈悟的手,他就不动了,任由她摩挲着手指上被稻草划出的细微伤口,僵硬着身体等待他真正的审判。

他听见她说:“下次能不能不要事后再说,再坦诚一点?”

她的语气温柔得好像在哄着三岁稚童,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在一室静谧之中,沈悟带着一点羞耻,轻轻点了点头。

向心觅顺着他的手指摸上去,腕节处被沉重的镣铐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血痂,冷白的皮肤上暗红的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她的手指轻抚过去,疼痛顺着皮肤蔓延到心底,却酝酿成另一种甜。

&“什么时候能出来,我能不能为你做些什么?&“

向心觅见沈悟胜券在握,心中也并不十分担心,转而询问起出狱的时间。

沈悟声音低而沙哑:“过不了几日应当就能出去了,在京中有许多人看我不顺眼,你自己小心就好,别为我奔走。”他的目光落在向心觅身上,停顿半晌,又补充一句:“我尽快出来。”

“嗯,那就不专门跑一趟为你上药了,反正过几日你就出来了。”向心觅捏着他的手腕,仔细观察他的伤势,随口说道。

手下的肢体一僵,她以为是捏得疼了,连忙松开手,却被握住:“很疼的......你能不能再来一趟?”

向心觅擡眼,看见他似乎努力忍住自己的羞耻,耳朵尖都透着薄红,却还努力开口道:“我想见你。”

她弯了弯眼睛,看见他更害羞地别过脸去,只看见紧抿住的唇,她伸手,微凉的手掌捏了捏沈悟通红的耳朵尖。轻笑声带着气音低低地落在沈悟耳畔:“好啊,这么乖,我也不是不能再跑一趟。”

坦诚表露自己的需求对于沈悟来说还是有些太超过了,向心觅说完这句话以后,感觉到沈悟害羞到好像要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她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快吃吧,饭菜都要凉了,还有给你带的新衣,待会记得换上。”

沈悟听话地把头埋进碗里,不敢看她。

一刻钟过得很快,狱卒拿着钥匙过来催促。向心觅收起食盒,给他递了一个安心地眼神,起身就要走。

沈悟的手指却眷恋地纠缠着向心觅的指尖,有些不舍得放开,他的声音很低:“你.......什么时候再来?”

向心觅盯着狱卒怪异的目光,颇有些不自在,她捏了捏沈悟的手:“后日就来,等我。”

沈悟这才安心地将手收回去,他动了动唇,想问为什么不能明天再来。但这要求过分无理,他终归是没有问。但目光仍然停留在向心觅的背影,一切运筹帷幄,等待着局势按照自己预想之中推动的冷静都消失了。

他忽然迫切地想要离开,想要和向心觅一起回家。

向心觅给的银子不少,狱卒心满意足,拿了银子买了酒菜当夜宵,眼下酒饱饭足,态度也比先前好些。他看见方才两人依依不舍的景象,笑着打趣:“是新婚夫妻吧,感情真好,我和我媳妇刚成亲的时候也这样,过两年就没那个劲了。”

向心觅心中安稳下来,也有了心思与狱卒寒暄,说话间悄无声息地往他手里又塞了一笔银子,表情殷切:“是,刚成亲就遇到这样的事,心中担忧得很。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稍微好一点的牢房?我夫君是读书人,细皮嫩肉吃不了苦的。”

狱卒对这样的事轻车熟路,他用手掂了掂,是足以让他笑脸相迎的重量,于是说话也爽快起来:“有的有的,正好今儿个空出来一间,我明天一早就给他换。”

向心觅也笑:“多谢大哥方便。”

沈悟次日一大早被叫起来,被带去了另一处牢房。这处牢房高处有个小窗,外头的光线能照进几分,稻草也干燥些。

他并没什么反应,只是面无表情接受一切安排,狱卒也很习惯他冷漠不作声的样子,自顾自地嘀咕:“家里有人怎么不早点来,白吃那么多天苦。”

沈悟一直低垂的眼睫动了动,他忽然出声:“我夫人才赶回来。”

她第一时间来找我,她担心我。馀下的话酝酿在唇齿间,慢慢晕出甜蜜的味道。

狱卒被他莫名其妙一句话整的摸不清头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看见他罕见地柔和下来的唇角,疑心自己是看花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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