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最后彭莱走得时候,还是带上了明月。
明月换下了他飘逸洁净的月白色长衫,穿上了黑色短打,和彭莱并肩站在一起,倒是看起来相配不少。
他们一同过来与向心觅辞行,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向心觅挑眉看向明月:“还是说开了?”
明月得偿所愿,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偏头看了看彭莱,勾了个笑,眉目之间流露出一点儿不自觉的柔软:“没有,我说她要是走了,我立刻上吊。”
彭莱对着向心觅龇牙咧嘴:“他比我还不怕死,真吓人。”
明月的手指像藤蔓一样,将彭莱的手紧密的,不留一丝缝隙地勾缠在一起,他并不生气,点头应道:“嗯,你要是不要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向心觅看着两人亲密无间的模样,心情有些难以言喻。明月还是不能坦诚相待,彭莱也依然对身边人的心思一无所知。
然而这样,他们一样能够手握这手一起走下去,奇怪却又和谐地相处在一起。
她只有祝他们一路平安。
不久后,堤坝也修筑完成,按着传统,应当要摆酒宴,邀请当地乡绅来喝酒祝贺,借此机会拉近关系。
但沈悟不在扬州,向心觅是内眷,既不方便,也没心思与他们虚与委蛇。
索性将银子节省下来,请人做了几桌席面犒劳劳役,又给各家各户被水冲了田地房屋的,按照份例发了补偿银钱。
条条款款,其实都是按着规矩来的,向心觅吩咐的时候,并不如何上心,只觉得自己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可是对于没了田地房屋的那些流民来说,太守府的夫人给了他们银钱,还为他们提供了谋生的活计,简直像是圣母下凡一般。他们当即募集了银钱,在堤坝边为向心觅立了生祠供奉。
向心觅一开始还不知晓,还是陆谨办事时路过,进去看了生祠里的雕像,再一打听才知道,过来当笑话说给她听,她才得知自己年纪轻轻的,竟然就有了生祠。
“......什么?在哪?谁给我立的?”
苦夏难熬,向心觅见天的呆在屋子里,不愿意迈出门一步,光是开开窗户,看见外头毒辣的太阳,她就感到身上皮肤被炙烤得发疼。
可瞧见陆谨笑得喘不上气的模样,她还是忍耐不住好奇心去看了一眼。
生祠并不大,小小一个,陆谨进去还要弯弯腰,向心觅的泥塑像坐在案台上,慈眉善目,看起来十分可亲的模样。
只是不大像她。
向心觅和泥像面面相觑,颇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还给我立像?我也没做什么。”
陆谨靠在案桌边,桌上供奉的瓜果很新鲜,应当是今天才摆上的,他拿起贡品看向本人:“能吃吗?”
“......能吧。”
陆谨拿袖子擦了擦,咔嚓咔嚓咬果子,说道:“堤坝不是你看着修的吗?还有补偿的银子,别的官员都不发的,都是等交税的时候拿应交的粮食抵扣的,也就是你实诚。”
向心觅只道:“那是他们不该做,我只做了我觉得自己该做的,但求问心无愧罢了,哪里受得起他们这样的供奉。走了走了,别吃了。”
她把跃跃欲试想再拿个果子的陆谨从案桌边拽走,出了小小的生祠。
“干嘛,这么小气,连个果子都不让我吃。”
向心觅皮笑肉不笑:“这么馋那些野果子么?等着,过会让人给你送点去。”
她当夜送了两大筐桃子杏子给陆谨家,吃得他直倒牙。
......
向心觅还是给沈悟寄了封信过去,倒不是为了别的,只同他讲了扬州城内的境况,和堤坝已经修成,此月下了两场大雨,除了几处低洼的田地积水,沤烂了一些作物以外,一切都安好。
沈悟只身在京城,身边危机四伏,他有一分功绩,总少一分艰难,毕竟自己和他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总不能真的不闻不问。
这次倒很快有了回信,信里提到,改革的几项条例已经大致列了出来,向心觅的父母身体一切安好,她的棉花也在沈悟的看顾安排下收起来,成果颇丰。
字字句句都透露出正经,金鈎银划的笔触,平铺直叙的叙述,看不出一丁点私情来。和从前写得那些暗含着亲昵但没点实质内容的纸条截然不同。
就是还是啰啰嗦嗦一大堆,向心觅想到的,没想到的,沈悟尽数都写在信上,打开一看竟有三大页。
向心觅硬是看了一炷香才看完。
话都给他说完了,向心觅也没什么要问的,看着空白的信纸又想了一炷香,实在是沈悟交代的太过周全,没什么好说的。
于是信件往来彻底成了公务交流,向心觅一月一封地寄信去说公事,隔不了几日就会有回信,向她一一说明京城内的事务,0她不寄信去,那边也安静得像死了一样。
就是沈悟越来越啰嗦,一封信从三页不知不觉涨成六页,向心觅看得眼睛发疼才恍然惊觉:怎么他连小橘猫的小崽子又生了小崽子都要写在信里?怎么尚先生的儿子娶妻都要写?皇帝恐怕都不如她知道皇城内发生的事知道的多。
要不是近来的的确确发布了新的政令,言明夏收后种棉花者,可按亩数减免赋税,又派了人来教百姓种植棉花,她真要当沈悟日日在京城遛猫逗狗爬人窗户,不干实事了。
他就像一只收到一点点阻碍就惊慌失措缩起来的蜗牛。遇到阻碍就躲起来,让他任意施为,他就慢吞吞地伸出触角,一点点变本加厉。
向心觅捏着信,忍不住笑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下一封信送过去时,很久都没有等到回信。
向心觅辗转托人打听消息,却听说沈悟触怒圣颜,公开在大殿上与皇帝大吵了一架,被皇帝敕令回家禁足了。
圣上态度的改变,让朝中对于新政的攻击愈发猛烈起来,而沈悟一直被禁足,不曾有放出来的动静,也让主张新政派的寒士们颇有些动摇。
山高路远,消息传递艰难。此刻尚不知沈悟情形如何,上次沈悟的信件抵达已经数月有馀。
向心觅按捺不住心中担忧,写了数十封信快马送去京城,请求京中说得上话的人帮忙。又匆匆安排好一切,即刻啓程去京。
昼夜不懈的赶路,半月后,她终于抵达京城。
府上一片凄凉,管家看见她回来,眼泪都要流出来:“夫人,你怎么赶回来了......”
向心觅摆摆手,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她迫不及待地探听关于沈悟的消息。
原本禁足,只是因为沈悟在殿上屡次直言不讳,这本不是什么大错。然而禁足后,沈悟一点儿软化的意思都没有,既不找人求情不说,还孜孜不倦地接着写信送给皇上,让皇上赶紧接着推进改革,一鼓作气,不可衰竭。
皇帝气得当时就把他的信丢出去,从此不许人递进来。
恰逢有人举报沈悟在扬州期间收受贿赂,还与江湖势力有勾结,前两日被关入牢中接受调查了。
正是六神无主之际,向心觅回来了。
向心觅先是去拜见孟兰因,略略安抚她一通,让她安心,又让管家去找找路子,她要见沈悟一面,最后进了沈悟的书房,想看看有没有可以查阅的蛛丝马迹。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向心觅看得出来,这不过是君王驯服臣子的惯常手段。
沈悟锋芒毕露,甚至有冒进之嫌。圣上欣赏他的才能,所以采纳他的建议。收受贿赂,勾结势力,此事可大可小,但,有才能的人千千万,沈悟若不顺从,皇帝不会放心任用。
难就难在让沈悟说软话。
向心觅思索着,沈悟的信件大多被来调查的人搜走了,只有一摞废弃的信纸散乱地丢在桌面上。
向心觅一一看过去,却全是给她的家书。零零碎碎的日常,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闲话,写到一半却不知为什么断在那里,难怪搜查者都懒得拿走。
倒看不出来,六页纸原来还是精心编纂过的。
向心觅把信纸放下,一一归整后。
门外管家步履匆匆赶来,露出焦急的一张老脸:“找着人了,说今夜子时,可以让夫人进去呆一刻钟。”
向心觅点点头,又轻声安抚了管家几句,又发了笔银子,当做他守在府上打理一切的奖励。
书房内没什么好看的,有用的都被拿走了,向心觅只好另想他法。
她亲自去了将军府,拜会柳行云。
倒不是柳行云和她交情有多深,只是这种事,万不能牵涉到王丞相等真正有私下交流的人物,以免让帝王疑心结党。
这也是王丞相不曾出面为沈悟说过话的缘由。
向心觅在朝中认识人不多,思来想去,也只有试一试柳行云,看他是否愿意帮帮忙。
柳行云倒和平素没什么两样,笑意朗朗,看见向心觅还有心思开玩笑:“许久不见,向娘子又漂亮了呀,果然南方的水土养人。”
向心觅奉上厚礼,点头应道:“哪里比得上天子脚下风水宜人。”
柳行云嫌弃地摇头:“你也学会了这样的官腔,好没意思,我知道你找我干什么,你别担心,皇帝人没用完,不会真拿他怎么样。”
他略停一停,接着往下说:“但是再这样梗着脖子不服软,办完了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更让人担心了。
向心觅倒不显得如何失望,只点点头道:“多谢你,有你这句话,我至少知道他眼下安稳了。”
柳行云摆摆手:“客气什么,我最舍不得看美人愁眉苦脸。不是我说,你怎么忍得了沈悟的脾气,那日在席上见面还未察觉,你是不知道,他在朝堂上冷着脸骂人那样,逮谁骂谁,圣上也被他刺了好几句,也难怪那么多人上折子批他。”
他心有馀悸地抚一抚掌,感叹着下了个结论:“讲话实在是猫嫌狗憎。”
这词用的难听,但向心觅不好辩驳。
只在心里默默想了想,说话的确是不近人情,要不就不说,要不好好的话被他一说,就别扭起来,被这样评价,也算得上是话糙理不糙。
向心觅道:“还好,他在家并不那么说话,不然我也忍不得的。”眼下已经改很多了。
“原来如此,也许是向娘子上次在他身边,我才没看出来呢。”柳行云笑眯眯的,见向心觅心不在焉,也不多留,只又嘱咐一句,“去看他记得带套衣裳,天气热,牢里的人是不会给他清洗换衣服的。”
向心觅应声谢过,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