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80年代做个英格兰小学生是个很简单的事,即使你是整个曼彻斯特公立小学中评价最高的小学的小学生也一样。乔琳·安娜塔西亚·阿普尔比眼下最烦恼的事情就是她的换牙期比其他人都更漫长,等她的同年级学生都换完牙了,她说话还漏风。孩子们为此取笑她,并且给她起了个“无牙仔”的外号。玛丽亚后来坚信就是这让乔琳养成了平日里在陌生人面前不爱说话,用眼神和表情表达情绪的习惯,而不是她其实天性里有羞涩内敛的部分,毕竟这孩子后来看起来简直就是个人来疯!
除此以外,让小学生乔琳痛苦的就是她的制服颜色。不同的学校有不同的颜色,迪兹伯里英国国教小学的制服颜色是可怕的黑色,一种没有哪个小学生会喜欢的颜色。她夏天要穿这种白色翻领T恤、黑色百褶裙和不透明的黑色连袜紧身裤,冬天要穿黑色的V领毛衫和西装外套,还带着校徽,还有必须塞进下摆的硬领白衬衫,丑爆了。
相较之下,她就很羡慕利亚姆的制服。他跟随了哥哥们的步伐,去了家附近的圣伯纳德天主教小学,他们的制服就是一种很鲜艳的宝蓝色。尽管这种颜色在英国学校里遍地都是,只比红色和黑色好上一点,但是乔琳坚持认为那好得多。
从这点上来说,她从小就是个时尚警察,她对自己看不顺眼的衣服会大加批判,宁愿绝食也不穿它们。玛丽亚和约瑟夫的态度放纵了她的这种脾性,他们会让她自己选择她的课外装扮。玛丽亚还有一台缝纫机,常常用它做一些很有异国风情的长裙子和袍子。她喜欢让女儿穿成各种故事书里描述的样子,打扮成海盗、酋长、公主和森林女巫,然后用她手上一台尼康相机拍下来。
玛丽亚还打过利亚姆和诺埃尔的主意,希望用零食和零花钱换取他们两做她的模特,可是诺埃尔已经年纪大到痛恨拍照了,很少能同意,而利亚姆不耐烦坐在镜头前,也常常搞砸拍摄。
但男孩们并不讨厌去玛丽亚的工作室玩。曼彻斯特城市学院在帕尔斯伍德附近买下了一系列废弃的厂房,把它们用作电影和戏剧系的实验场地,玛丽亚也分到了其中一间。她在那里安排学生试验不同的摄影技术和戏剧排练,有很多很好玩的道具。
当然,更关键的是帕尔斯伍德工作室距离他们两上学的圣马可天主教中学和圣伯纳德天主教小学都不远,大概只要走个七八分钟就到了。附近不仅有电影院,还有可以供他们踢球的公园,实在是个玩乐的好地方。
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逐渐变成了这样:
阿普尔比全家在早上7点左右起床,约瑟夫在8点10分出门,开车去曼彻斯特北边的维多利亚大学上班,而玛丽亚和乔琳在8点15分出门。乔琳一般会准时在8点35抵达迪兹伯里小学,那时候学校刚好开门,玛丽亚看着她走进去,自己便骑着自行车去工作室上班。工作室和小学之间的距离骑车需要不到5分钟。
中午乔琳会留在学校吃自己带的三明治或者卷饼,通常这是玛丽亚早上给她准备的,偶尔也可能是昨晚上佩吉做的。学校也提供午餐,但乔琳已经过了吃免费午餐的年纪,因此她偶尔身上会揣着一点午餐钱,好买点东西吃。
下午3点10分学校放学,乔琳会一个人留在学校的兴趣俱乐部里留到4点,然后这时候诺埃尔就会带着利亚姆来接她。他们一起步行走回乔琳家。他们可能会在那里一直待到晚上7点,然后佩吉会从她的另一份工作上回来,在阿普尔比家做好晚饭,再带着诺埃尔和利亚姆回家。
至于保罗,他在中学念最后一年,常常跟朋友外出,乔琳也搞不清楚他在干什么。她听爸爸说保罗毕业后应该不会去大学,会像其他曼彻斯特的年轻人一样工作。
“工作,或者领福利补助金,然后再找工作。现在的失业率真是让人担心,没有工作的年轻人在街上喝得醉醺醺的,早晚惹上麻烦……”
“我们年轻时不也是这样吗?不工作。不过那时候我们主动选择了不工作,现在他们几乎没得选!唉……说起来你还记得纽约下城的样子吗?到处是老鼠,我那时候总担心多看一眼老鼠就会跳到我身上来……”
爸爸妈妈的讨论乔琳听不明白,她的小脑袋瓜里装不下这么多东西。
总之,这就是80年代初曼彻斯特的夏天和不甚谨慎的父母们,他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恋童癖之类的事。在这个几乎人人都认识彼此的郊区,家长们最担心的不过就是孩子们过马路时会被乱开车的司机撞倒,现在有了诺埃尔这个半大小子带着乔琳回家,家长就放心了。
事实上,在家长们眼里安静又幽默的诺埃尔其实早就是个天天捅娄子的叛逆小孩了。佩吉在他念书的圣马可中学做食堂员工,他每天准时逃学,然后在午餐时间返回学校,在妈妈面前露一面,接着继续逃学,就像是个逃学大师。等学校放学了,他才露面,去小学接小孩,接了第一个再接第二个。
说起来,最开始这原本是保罗的工作,乔琳的父亲用每周额外的零用钱跟他交换,好让他在下学后顺路送乔琳回家。不知道怎么回事,诺埃尔变成了那个护送小孩的人。
但这活并不令人讨厌,至少比早起送报纸强。而且乔琳很可爱。她会乖乖地拉着他的手,问他问题,不像利亚姆,似乎一撒手就要跑没了。
“诺埃尔,你今天去做什么了?”她每天都要这么问,对更年长的孩子生活好奇得不行。在她眼里,诺埃尔已经很像个大人了。
诺埃尔会巧妙地回避她的问题,毕竟他不信任她,担心她会把他逃学的事说漏嘴,他会反过头问她在学校都做什么了。然后,她就会竹筒倒豆子一样地把所有发生的事讲一遍,什么她今天跟毕业班的露西打架了,什么在家政课上做出了一点都不好吃的维也纳手指饼干,还有手工课上她的猫头鹰和刺猬陶器是怎么在烧窑中爆炸的,她今天还学到了古埃及时代的纸张是如何制造的,以及她是如何把教室里用来教育学生繁殖的蝌蚪从鱼缸里捞出来,又放回去的。
诺埃尔会被她逗得咯咯笑,他一直觉得乔琳虽然长得很乖,就像是电视上那些应该去跳芭蕾舞、穿粉裙子的小女孩一样,但实际上她是个淘气包,总是在家长和老师眼皮子下使坏。
“你打架打赢了吗?”
“当然,”乔琳得意地蹦了一下,“我踢她膝盖了!踢的内侧!”
也许因为她是美国人,又是漂亮的红头发孩子,甚至不是基督徒,这实在太与众不同了,在学校还是会被一些人盯上挑事,乔琳的决战对象就是其中之一。乔琳实在忍不住了,秉着不能软弱否则会被看做好欺负的决心跟人家决斗了。
这种事孩子们都知道告诉老师是没用的,光看每天操场上男孩打架的数量就知道了,老师们只会觉得小孩子打闹嘛,算什么事呢。他们只会制止一下,然后第二天又会有一对新的男孩打在一起。
诺埃尔惊讶地拍了乔琳的头一下,被她不满地瞪了一眼。他不以为意地笑着问:“你偷袭啊?”
乔琳不满地瘪着嘴说:“谁让她总在背后揪我头发还嘲笑我!给我都揪疼了!”
诺埃尔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倒是把她不小心推了个趔趄。
“诺埃尔!”她不满地大叫。
“抱歉,抱歉,”诺埃尔一边笑,一边不走心地道歉,“你想吃零食吗?”
正欢快地跑在他们前方的利亚姆突然捕捉到了关键词,立刻回头跑了过来,大喊着说:“我想吃热狗!”
诺埃尔翻了个白眼,他毫不在意厚此薄彼之类的事,非常直白地告诉他的贪吃鬼弟弟说:“不,你没热狗吃!”
“为什么安娜就有热狗吃?”利亚姆气得快要跳起来了,完全忽视了热狗这事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乔琳还没报菜名呢!
乔琳拉着诺埃尔的手怒视他:“我不叫安娜!”
“你就叫!”利亚姆忘记了热狗,瞪着她说,“我就叫你安娜!”
“我的中间名是安娜塔西亚,那是希腊语,你个傻瓜!”
“我不是傻瓜,你才是!”
“威利!”
“安娜!”
诺埃尔在中间无奈地摇了摇头,就像是看到两只小狗崽在朝着彼此呲牙一样无语又好笑。他左手拉着一个,右手拉着一个,心想:“好吧,这次我的钱包是保住了,至少省钱了!”
他可是得天天去宠物店修鱼缸才攒下来这点珍贵的零用钱的,不能全都用在这些小屁孩身上!他还得买烟和带女朋友出去玩呢。
但他其实也觉得利亚姆和乔琳的关系很好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总是能很快就吵起来,明明利亚姆比乔琳还大一岁。要知道诺埃尔自己8岁就有女朋友了,利亚姆9岁了,却还能跟这么可爱的妹妹吵得不可开交。
可话又说来,他们两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个人很快就和好了,开始讨论今天晚上《神秘博士》会播什么剧情了。在佩吉下班前,他们能在乔琳家看一会儿电视节目。
事实上,这也是诺埃尔很乐意去乔琳家的原因。约瑟夫和玛丽亚不在家,他们可以随便看电视。约瑟夫还同意他借用特定的一两把吉他,虽然妈妈攒钱给他买了一把新吉他,但是显而易见,约瑟夫的吉他更贵,也更好听。诺埃尔可以整整两个小时抱着那把吉他不撒手,尽情地弹它。
等他们一到家,诺埃尔干什么就不再是乔琳和利亚姆关心的重点了,他们两立刻冲到电视前,欢呼着迎接经典的《神秘博士》主题曲,等待着神奇的外星人“博士”驾驶着看起来像警用电话亭的宇宙飞船穿越时空,带着他们去往不同的奇幻世界。
即使很多年后,诺埃尔回想起这一幕,都还是觉得很有趣,乔琳和利亚姆在那个时刻就显示出了一种奇怪的关系,他们两总是喜欢同一样东西,争夺同样的注意力,却也总是紧紧地坐在一起,根本分不开。利亚姆有要好的男孩朋友,乔琳也有要好的女孩朋友,他们不会在一起踢球或者做游戏,但就像是乔琳逐渐被佩吉看作女儿一样,她也成为了利亚姆特别的朋友,一个妹妹。
事实上,保罗和诺埃尔也是这么理解的。他们当然有很多女性表亲,但乔琳才是那个每天都拉着他们的手,蹦蹦跶跶地讲述她今天都干了什么的小女孩。
更何况这些天约瑟夫和玛丽亚越来越忙了,他们给佩吉涨了薪水,而乔琳几乎就像是被佩吉领养了一样,常常在盖勒格家这几个男孩周围出现。
佩吉把乔琳和男孩们的合影摆在壁炉旁,这绝对是家人的地位。
《神秘博士》演完后,利亚姆仍然盯着电视看,乔琳就会溜到楼上,陪着诺埃尔弹吉他。
说是陪着他,其实就是安静地坐在那儿鼓弄她自己的画板。诺埃尔也假装没发现她,背对着她拨弄吉他。他们达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不知道为什么,乔琳的小动物直觉在诺埃尔虚张声势的外表下嗅到了他的羞涩和腼腆,她知道如果她出声的话,他就会离开。他无法在其他人面前弹吉他。
而诺埃尔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容忍了她,在他心目中小他6岁的乔和小他5岁的利亚姆一样,都还处在脑子空空的白痴阶段,就像是小狗或者小猫一样有时可爱,有时烦人,不能真正当做朋友,就只是弟弟妹妹。但她安静地坐在他身旁画画的样子真的很贴心,在他心底的某些地方,他可能也需要一个真正的听众,即使是一个正在纸上画些乱七八糟涂鸦的小女孩也不错。